炊烟袅袅,百里飘香。
黄昏笼罩着烟水与河岸,小船们一一停泊在岸边。岸上有个小码头,码头往后一片搭了几间小屋的空地是这里的市场,渔民们便是在这里用自己的收获交换贩子们带来的蔬菜、水果以及其他新鲜的小玩意儿的。
极远在这里格外兴奋地东张西望。每个小贩的叫卖、每个工匠的往来,都让这个新生儿感到新鲜。栅栏的格式、房子的形状、不同的人的面孔,哪怕是地上的草,三叶或者四叶、长刺的或者齿状,这一切的新鲜事物都能让它驻步观察。
顾川和船夫道别后,看着它这样子,倒也不恼,只揶揄道:
“你是要呆在这里吗?我可是要往里面走了。”
“别啊……等等我呀!”
极远一惊,连忙追上顾川的步伐,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码头边的市场。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白色石子的小路,往城镇的深处走去。
新的事物接踵而来,它很快就把市场抛在脑后,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起路上每一颗白色的卵石。同时,它也没忘了问道:
“我们是要到哪里呀?先生。”
“要去见这里的冕下,看看他或她是什么样的。”
在这全然陌生、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庞的小城镇里,年轻人慢悠悠地走着。
石子路的边上长有过去顾川只在群山深处见过的竹丛。高大的绿竹与刚刚长出的竹笋靠在一起紧紧相依,茂密的竹叶遮蔽了夕阳的余晖,承载了雨后的露珠。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带栅栏的小青瓦屋子变多了,栅栏里多数有园圃。园圃里往往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间飞舞。四下传来不绝于耳的虫鸣,年轻人侧目,又看到了那长自幽冥的小虫。
屋子的主人在这片花圃的边上扫出一大片虫尸,想来,这就是船夫所说的虫灾。这里的人应该是用药在治理虫灾的。
城镇里没有专门的卫兵,只有一两位有领地意识的老人站在院子的门口,大声疑问:
“你们两个外乡人要到哪里去啊?”
年轻人招了招手,答道:
“老先生,我们是要去塔的下面,求见这间的主人。”
老人声音洪亮:
“大家快睡觉了,有急事的话,你要走快点哈!”
年轻人露出一点微笑,说:
“好的。”
可他刚往前没走几十步,就听见栅栏边上传来一阵动物戒备大叫的声音。好一会儿,极远才重新溜到年轻人的身后,然后戳了戳他的背。年轻人没反应,它就又戳了戳。顾川这时转过头来。极远张开了双手,呈出了手上一朵深红色的秋英花。
这是它在路边摘到的,它感觉颜色越深的花越漂亮,因为世界是浅淡的。
它认真地说:
“喏,送给你,先生。”
你就不要再难过了。
它心想。
年轻人拍了拍它的脑袋,并没有收下这花,只继续往前走,又笑道:
“它长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把它摘下呢?”
极远瞪着玻璃眼睛,被这问题砸得一下子迷糊了,一迷糊,它便格外松懈。在它脑袋帽子里的小齿轮机睁开玻璃眼,趁机偷走花朵,极远大叫助手坏,连忙就要掀开自己的帽子。
那时,晚风正从江上徐徐吹来,引得帽檐飘动。小齿轮机为了躲开极远,就把花往外一抛。花朵被风一吹,乱红便飞过了栅栏,再寻不到了。
极远愣愣地望了花消失的方向,它把小齿轮机狠狠地塞回了箱子里。
年轻人乐了,他说:
“再摘一朵不就好了吗?”
“不行,这肯定不行。”极远沮丧地说道,“再摘一朵,也不是这朵我一眼就相中的小花了。”
“可是它未必愿意被你摘下啊?”
沮丧中的极远对此不服气到了极点,它忍不住抬杠道:
“万一,万一,这朵花也是想要飘向未知的远方,但它是花,所以动不了,所以它找到了我呢!”
年轻人继续一步步往前走,瑰丽的晚霞染红了他的肩膀。
他说:
“你的想法很好。”
再往前走,石子的路变成了石板铺成的路,石板路的尽头,便是石塔的底下,石塔边上有栅栏。他凝望着石塔,想起了不知多久以前在水上流的岸边,河岸的一声叫喊:
“快看呀!那就是落日城的晷塔!”
在没有时间的傍晚,他紧了紧身上的狮皮。
极远看到他的表情就问:
“先生,你对这里很熟悉吗?”
他说:
“我是第一次接近这里,以前熟悉过几次它的过去,但绝不熟悉它的现在了。”
晷塔周围的土地曾经可能也是水泊或者大河覆盖了的流域。如今川水已略微偏移位置,只留下了被水侵蚀过的岩石,还有一个深深的石窟。晷塔就在石窟的边上,地上被凿掘的岩石上尽是人类曾经绑在石头上的纤绳留下的凹槽形状的痕迹。
凸起的石头灰暗,凹槽则容纳了阳光,金灿灿一片。栅栏是为了阻止人掉进石窟里,栅栏的边上长着许多细叶凤尾草,掩盖了石头的痕迹。
栅栏边上有间两层小屋。上层摆着由矿石直接打击成的扁圆的钟。下层则住着一位身穿粗布的红鼻子老头。
这老头望见顾川,谨慎地朝他喊叫道:
“好青年,你叫什么名字,我没见过你,你来这里要做什么呀?”
他答道:
“我是外乡人,是想来见见这里的冕下,想问问他这一带的路。”
距离云蔽天日还有一段时间,老头拎着灯走出来,说要给你们两位外乡人引路,还说:
“好呀!冕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会高兴?”
“冕下说过,他不是这里的人,也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人。他说一定还有很多人正在无垠的荒野上流浪。”
“哦?”
“你别看我们这里祥和。”老头说,“其实我们中不少人的祖辈也是从遥远地方到来这里的,走过的路也许不比你短哩。这是片水草丰茂的好地方,是不是?活得惬意,就定居下来了。你要是留下来,我给你叫几个好小伙子,帮你造屋子。”
“看情况吧,哈哈,或许会有这个机会的。”
年轻人看到老头的手上几乎没有指甲,而外面的人指甲是丰满的。他想起他少年时期所居住的落日城也有许多人声称他们的祖辈是从其他地方流浪而来的。
他们沿着石窟的小道绕着石塔,向下走去。石窟里意外有几个有力气的青年人正在凿击岩壁。冰凉的岩石里藏着许多有雪花纹理的特异的小石头。
几个青年人将这些小石头收好,装进篮子。篮子会被固定在石头边沿的缆绳吊物装置带到上面去。从这些痕迹看,这片石窟很早前是这个城镇的矿场。居民们从这里采石头建造比木头更坚实的房屋,铺设合适的道路。
老头看着这几个人,皱起眉头:
“你们还在挖,要挖到什么时候?”
“我们村子要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青年人中的头头说,“我们怕数量不够,人们不能往生。”
“那快点,等我出来的时候,我就要赶人了。”
老头神气十足地定下了事情,随后带着两位默不作声的外乡人继续往深处去。好一会儿,年轻人问:
“你们要用这石头做什么啊?”
老头随口答道:
“这是红白之事里要用到的。”
红白之事就是婚礼和葬礼两件大多人的一生会经历的事情。
石窟里有木制的支撑,这些支撑也是采石场时期留下的痕迹。因为石窟的顶端开得宽阔,暮光也有几缕能够洒入这地下的土壤。植物的种子被风带入深处,石窟深处也长了草,开了花,还有几颗被移来的树,俨然一个地中府邸的园圃。
飞来的小鸟在树边上叽叽喳喳,深红的蓓蕾则吸引了极远的目光。两颗树中间就是冕下的居所,这居所紧紧靠着晷塔。
老头恭恭敬敬地进了门,道来人之意,随后他转出来,对顾川说:
“喏,外乡人,冕下就在里面,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年轻人自不畏惧,携着极远一同踏入屋内。
室内格外幽寂,一片昏暗。天护板不是干净的,而有荧虫织作的丝,荧丝在天花板上盘成起伏连绵的一大片,犹如银蓝色的星海。四周则都摆有台子,台上各摆有一盏烛灯,烛灯烧着鲜红的光。
这里不像人的居所,倒像是一个埋在地里的修建的坟墓,而那些台子便是某种祭台。
年轻人放眼望去,只见到中央的祭台是实心大箱子的样子,上面摆有一个彘兽的脑袋。彘首的皮已经格外松弛了,已是垂垂老矣。但它的表面没有血迹,也没有恼人的蝇虫,没有尸斑,颜色也大抵接近活着的彘,就好像活着一样。
昏红的光线照亮了这个脑袋的五官,它缓缓睁开了一双黑色的像是后天嵌入的玻璃的眼睛,平和地望向来客,爽朗地开口了:
“欢迎来到落日城,我就是这里的人传言的‘冕下’。”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它。他稍往前几步,看到彘首的脑袋下面的台子上有孔洞的缝隙,它大半的身体在台子里。
“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
年轻人喃喃说道。
这在陌生人耳中想来是十足不敬的话语。
但彘首没有怪罪之意,反倒轻松地说:
“我已经很老了,身体有重病,所以现在只能靠在这药罐子里多活一段时间,还要靠别人照顾,确是个没有用的人。”
体表突出的经脉确实显出它的状态并不很好。
顾川直白地问他:
“你是天生就长着猪皮猪脑袋的,还是后天被变成这样的?”
他心想要是彘首不配合,就花一段时间搜刮它的心灵,非要把所有事情搞清楚不可。
结果彘首平静地反问道:
“你是见过像我一样后天变成这样的人吗?”
反问里也包含了它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