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听霜于是理解了,宁时亭想要把面前这两个受伤的人送回人类的居所,因为那里会有温暖的火光和柔软的床铺,能够抵御风雪严寒。人类不像他们树,没有粗糙的树皮和浸润的根系,是更加脆弱的一种族类。
他看着这个鲛人走进房间,守在那里的其他人类好像都被眼前景象吓到了,他们把冰蚍蜉放在床上,用热水浸透的绢帛给他擦身,清洗伤口,再点上一种让顾听霜闻了后会长出新叶的香。
“公子,听书小公子应该有一段时间不能下地了,不过还好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
“好,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先照顾饮冰。”
他看见宁时亭把轮椅上的人扶上床,轻轻地解开那人的衣服,直至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里衣。他隔着手帕去摸那人的脉搏,仿佛没听见似的,于是俯身将耳朵贴在少年人的胸前,过了一会儿后,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而眉间又染上了忧虑。
顾听霜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床上躺着的人神魂不全,灵息衰微。
他们这些生长了千万年的树不会看错,宁时亭是救不了床上的这个人的,除非发生奇迹,那个人游走的神魂可以主动归位,但是这就跟在忘川中一片一片捞起一个已经散去的魂魄一样难,除非奇迹发生。
但是宁时亭不知道这些事,他安静地守在床边,香气寥寥中,他轻轻地趴在了榻上,像是支撑不住一样在这里小憩片刻。鲛人银白的发丝染上血污,没有平常那样柔顺好看,长长的睫毛如同静止的蝴蝶。旁边烧着药,火舌呼呼舔着壶底,这就是房中唯一的声音了。
顾听霜居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也很美,如果他也是人,而不是一棵树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屏住呼吸。
静谧的雪天中,除却房里的宁时亭和另外两个没有醒来的人,除去蹲在宁时亭身边不肯走的几只白狼,没有人知道这会是自雪妖现世之后最后一场反常的大雪,暂时也没有人发现,这次的雪落到地面的时候,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凝固不化,而是会立刻消融,仿佛此前从来不曾存在过,
而这次下雪又是这样温柔,轻、小,安静,不惊动任何人。
直到另一边的人类气势汹汹地闯入,划破了这片寂静。宁时亭才惊醒一样地抬起头。
守在门边的人类报告道:“公子,是将军府的人,百里将军过来问您赌约的事情。大将军已等在大堂中。”
宁时亭:“王爷呢?”
“王爷去了一刻千金,说今夜他放手给公子去做事,要公子自己交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答话的人类声音有些发抖,“说如果公子给不出这个答案,就……就让公子自己用命,给陛下一个交代。”
“雪妖已死。”宁时亭站起身来,那一刹那身形晃了晃,下意识地用手扶了扶身边的桌子,“陛下当然更不能纵容,杀死雪妖还能活着回来的人。一个我,一个听书,不怪王爷担心。去回话,就说我会给王爷一个答案。”
门边的人类这样传话了,屋外响起斥候的声音:“王爷明日卯时回来,公子生死就在这一刻,王爷说,他爱惜您,不希望您死。”
“亭知道。”
宁时亭双眸低垂,显得安静而乖顺。
他出门时,顾听霜摇摆了一下自己的枝叶,想要他注意到,因为他看见宁时亭的表情不太好,这样的人应该笑起来才好看,他要是能发现自己正在用枝叶给他跳舞,想必应该会很开心的吧?
但是宁时亭并没有看到,他的步子很轻,眼中聚拢着沉沉风暴,他低垂眉眼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此刻的想法,和聚拢在他身上的
杀气!
异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弥漫,正堂外密密麻麻挤着刚从雪山上下来的士兵,屋内亮着灯。金碧辉煌的正堂中,顾听霜看见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正在饮茶。
仍然是莫名其妙的,顾听霜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百里鸿洲,是个他不怎么喜欢的人。
他把自己的这种感觉来源解释为那个人眉宇间掩不住的傲慢,还有那种慢悠悠、似笑非笑的声音。
百里鸿洲举着一杯热酒,向从人群中慢慢走来的宁时亭笑着说:“这一杯酒敬宁公子,是我之前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真能从山上活着回来。我们等到半夜时,风雪已经小了,就知道宁公子功成。”
“只是,何必呢?”
宁时亭还没走到近前,百里鸿洲反手将热酒洒在地面上。清澈的酒液带着热气泼洒在地,雾气中露出一双居高临下的眼。
他已经当宁时亭是个死人了。
宁时亭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