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琴声十五岁制琴,到今天足有五六年了,也没有一张琴卖出去过,分毫未曾赚取,在家中的地位,也就是开门童子了,兄弟之中也有些抬不起头来,似侧面印证了制琴必然的没落。
他自己也提不起兴趣来制琴,千辛万苦,一年时间,一张琴还卖不出去,白白耗费人力物力,何苦来哉?
“我倒不似你运气好,竟是这么小就能制琴了。”
琴声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只道纪墨运气好,说不得是拜了名师。
琴师傅这个倔老头对自己孙子呼来喝去,从来没一句好言语,也是挺打击人的。
纪墨借口以琴会友,特意过来拜访,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制琴,而是为了论琴,论制琴工艺之中的每一个步骤对琴的影响,无论是质量、音色还是耐久,都有。
这些问题,琴师傅从未想过,匠人大多如此,师傅传下来是怎样的,他们学出来的就是怎样的,其中增减之类,不可能去想,都是棍棒之下调教出来的,打骂之中培养出来的,对某些东西,脑子都不会有那个意识,完全是照本宣科,怎么教就怎么做。
突然被问到了,还是纪墨先坦诚了自家工艺之后才发问,并不是套路自己这边儿技术的意思,也让琴师傅呆了一呆。
“你师父没教你?”
“师父并未来得及教授,这才要向琴师傅请教,还请琴师傅不吝赐教。”
从赌注最后分毫未收这件事上,纪墨就能看出来这个倔老头其实不坏,这次带了礼上门,又是躬身行礼,又是言语谦和,做足了礼数,对方未必会一语不发,不指望讲什么关键点,稍稍解惑就是对之前知识的补充了。
琴师傅对此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就好像千万年的一加一等于二,又有几个人会去论证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哑口无言了半晌,还不知道怎么下台,就听得纪墨继续说:“我有心增减制琴工艺,让这项技艺更加容易流传,让平凡之家也能有一张琴可供赏玩,大音雅正,不应只居高堂,王谢之燕,也当落于氓家。”
随着纪墨的话,琴师傅的面色也随之肃然,像是要生气,又像是忍着没发作而听完的礼貌,直到最后,已是面色铁青,质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种话,简直跟农民起义差不多了,古代的礼包含很多要素,方方面面,其中跟等级挂钩的就是各种享受物品,如绫罗绸缎,理论上就不是商人能够穿的。
对琴方面,虽然没有限制,但却处于一种潜规则之中,因为古琴弹奏的乐能够登得上大雅之堂,于是,那些连大雅都谈不上的人家,凭什么弹奏古琴?又凭什么拥有古琴呢?
这种等级观念是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构成且维护了封建制度的礼的,纪墨这话不仅不知礼,简直就是无道叛逆,当得起“诛心之言”的程度了。
房间之中,琴师傅早就让孙子琴声退下,留下的只有纪墨和纪父,纪父不是听得很懂,一会儿“音”,一会儿“燕”的,他的脑子还蒙着。
这个古代没有“王谢”,所谓的“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说法,自然不会有人知晓,但“王谢”可指代高门世家,却是琴师傅听明白了的,对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没有第一时间打住,驳斥,本身也代表着一种潜意识的赞同。
如那寒冬腊月,却还“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辛苦所得,自己不能拥有的感受,对琴师傅这等制琴爱琴的人来说,更甚。
那一张张琴上,寄托的不只是对钱财富贵的奢望,也是对某种高雅之堂的向往,可惜……
“我说的只是普通的愿望,也是可能无法实现的愿望。”
纪墨很清楚,自己不是来当无产阶级斗士的,他斗不过一个封建王朝,并王朝之中还愚昧未开民智的百姓,他们都会维护正统,维护那吃人的礼教,他在其中,犹如恒河之沙,太小,太微弱,无法燃起星星之火。
但,他希望还能保留这种愿望,如果一项技艺更容易流传,更容易被掌握,那么,当制琴的人多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拥有一张琴呢?
好像伯牙鼓琴,高山流水,那砍柴的樵夫钟子期也从行囊之中抽出膝琴来,坐而弹之,以声应和,琴声之中,沟通的不仅仅是那份知音,还是那份天涯不孤的道理。
莫愁前路无知己,琴声遥递流水声。
乐声如水,潺潺涛涛,纵横万里,贯穿古今,连接的不仅是两岸之人,更是千里万里,在这一条生命线上的旅人,如远行之人仰望苍穹,看那明月思念亲人,在遥远的地方,听到那犹如乡音的琴声,勾起的难道不是淡淡的思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