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呆了一下,随即看向餐馆之外:
一团糟的街道上已经没几个行人了,因为没及时交保护费而在帮派械斗中被砸烂的店铺烂在街道对面成了废墟,肮脏钢铁地面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断肢证明着此地曾经爆发过的冲突。
只有老鼠会在此时此刻来到街道之上,舔舐已经和地面之上的肮脏融为一体的血液,它们用腐烂的皮肤在尸体之上摩擦,将各种各样的病菌散播的到处都是。
被砸烂店铺破碎满地的玻璃渣上,几个帮派马仔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除了少部分因丧失生命而感觉不到疼痛的之外,其他大部分是由于晕厥或伤势过重而无法行动。
缺胳膊少腿算是捡了条命回来,更凄惨者的情况陈宴简直难以描述,“触目惊心”也无法形容他们下场的惨烈。
陈宴实在没忍住,用通感对这些不幸者们进行了感知。
结果让他心里很难过。
他们——那些躺倒在地的帮派马仔们,他们并非全都是无可救药的坏种。
他们其中有几个来自亚楠市,是结伴一起来戴斯岛打工的新移民,刚刚进入亚楠市没多久,尚且还未在亚楠市站稳脚跟就被迫前往岛链。
他们对岛链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岛链上有什么岛屿,又是哪个岛屿上能挣钱,稀里糊涂的被中介那一番精雕细琢的话术洗了脑,脑袋一热就签了劳务派遣协议。
来到戴斯岛之后,他们被中介介绍给了一家小型食品加工作坊——大概就两层蜂房那么大,没有任何生产许可,也从不缴税,是正儿八经的黑作坊。
他们很快因为赚不到钱(中介抽成过多)而撕毁了和中介签订的协议(劳务派遣协议),因此被和中介串通的帮派抓了起来,威逼利诱之下强行签了卖身契,要为帮派效命很长时间才能将卖身契赎回。
那是足以让他们心生绝望,但又在死亡威胁下能够勉强接受的数字,足以让他们为之奋斗很多很多年——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他们别无选择。
即便如今的信息不再像之前那样闭塞,在来到戴斯岛之前,他们也无法从互联网上获取一切自己想要的信息,更何况细分领域的“门道”——
中介公司的行业规则全然不同于另外其他所有的行业,中介公司的安保力量又完全无法被任何其他力量所约束。
他们甚至被大多数力量所保护——
中介公司不但缴纳大量的税款,还因为持续输出利益而能够供养的起帮派力量。
普通人必然要着了中介的道,那看似体面的“协议”仅仅是为了挑选,而不是为了保证任何事。
除了这几个从亚楠来的新移民之外,剩下的一个让陈宴更难过。
陈宴在感觉到那人经历的一瞬间之前预感到了不对劲,并在一瞬间开始的时候切断了通感。
可通感的产生是即时的,即便他切断了链接,传输进入通感中的经历也已经被他知晓。
这些经历,都来自堆积在角落里的某个残尸。
这人生前是第一岛链上某个岛屿出生的孤儿——他刚刚出生就成了孤儿,被丢弃在酒吧旁醉汉们的呕吐物里,被圣光教堂的神父用猫奶捡回一条命,在之后的整个生命里都承受着痛苦和孤独的折磨。
他生来叛逆,能力并不出众,在六岁时烧毁了神父的经书而被驱赶出了教堂,他在之后几年里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和“小伙伴”们比较彼此之间在一小时之内能偷到多少女士缠在脚腕上的丝巾。
在那个第一岛链上资源岛屿大垦荒的时代,他和他的伙伴们——随时都会因疟疾或是各种病症和意外情况而丧失生命的小伙伴们,他们像野狗一样混迹在泥泞和肮脏的蒸汽机煤烟当中,在极度饥饿时甚至把码头之下脏水里重金属超标的藤壶当做食物,并时常在高纬度冰冷的冬夜里拿自己换取食物和一夜的住宿权。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他从来都没有思考过生活的意义。
他从始至终根本不知道思考生活的意义这件事。
在戴斯岛成为岛链中心的时代来临之后,他偷偷上了一艘渡轮,想要和伙伴们一起去“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戴斯岛”讨生活。
他冒着被船警打死的危险偷了一身不至于被看成是小流氓的衣服,混入了登船的人群。
生命中唯二的意外出现了——他见到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心动,更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只感觉到了清晰的自卑。
这一次,自卑并未化作为了掩饰自卑而生的凶狠,也并未让他拿起任何形式的利刃。
在看到那女孩的这一刻,他回想起来,那样的自卑,他在小时候也体验到过。
那是一个并不算晴朗的午后,岛上的气压很低,有海龙卷在天边肆虐,岛上风平浪静,气温高的可怕,闷热把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
他清楚的记得,他那时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的翻着已经翻烂了的经书,一个看起来像“母亲”一样的黑衣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长得并不漂亮,但对他很和蔼,她问他神父在哪,问他下午的祷告什么时候开始。
他回答了她的问题,幸福而满足。
虽然他并不知道那是幸福和满足,但属于人类的情感依然在面对美好时满溢出来了。
即便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幸福的感觉却留在心里,怎么都挥之不去了。
意识回转时,他已不自觉的跟着女孩走了很久。
他知道了女孩所在的船舱,他可以用手腕上缠绕的软钢丝轻易打开船舱的门锁,他可以像之前任何一次和女孩子睡觉的时候一样在半夜偷偷进入船舱,给她下药,对她用强。
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没有像之前对待任何人一样对待女孩。
他没有用他独特的手段去表达他的爱。
他只是远远的看着她。
他在船上看着她,在几天之后她中途下船时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
他生命中的第二段恋爱结束了。
几天后,随着渡轮抵达戴斯岛,他踩在戴斯岛庞大规模的码头上,感觉自己如同走入一座巨大的迷宫。
迷宫的入口在他脚下,出口却不知所踪。
他心中升起了恐惧,可当他茫然扭头时,已经看不到自己的退路了。
他像一只野兽一般很快适应了新环境。
戴斯岛上丰富的物质让他过上了比之前好上几倍的生活,他进入帮派,得以吃上干净的食物,虽然那些食物大都是塑封的包装食品,但也好过码头之下的藤壶。
每当响起码头竖桩上的藤壶时,他都会烦躁起来,惊恐起来,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努力为帮派做事,出人头地,这辈子都不再去吃那么恶心的东西了。
机缘巧合之下,他跟了一个很照顾他的老大,在死亡的那一刻,他回想起来,这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大运气了。
今天早上,讲义气的老大告诉他,另外的帮派要来搞他们的陀地,他们必须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