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斟酌着,呼吸微促,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那便多谢九娘宽仁大度了。”
采采在车中小心地瞥着二人,听这这两个心窍玲珑的人句句机锋,分明一字不提风月,却字字缱绻。
“师兄客气。”楚姜搭着车窗,手绕在锦帘上,任谁见了都能看出她此时心情颇好。
方晏收回手,怀着笑看她。
分明不是月色,不是雪色,此间却澄明透亮。
采采掩唇,“越发冷了,女郎,该启程回府了。”
楚姜挑眉,叫车夫启程。
风灌进了马车中,采采缩了缩脖子,一把来到车窗前,“女郎,风大了。”
她面上一赧,回到车中坐正了。
方晏跟随在马车旁,手中的琉璃灯在寒风里只摇曳着淡淡的火光,那斑斑点点的亮照在石板上,也仿佛照出了他心中的畅意。
“九娘,或许明年开春我便要去望长安了。”他柔声道。
楚姜唇角泄出笑意,“我父亲说,我们春来也该回去了。”
“师傅会去吗?”
“先生不去,他说要带方祜回琅琊去。”她突然感到一点惆怅,倚在窗上问他,“那师兄呢,去过长安之后呢?”
他听出她情绪渐低落下去,心中不敢喜不敢悲,更不敢许她。
“我不会舍弃生命,九娘,可我不敢许你更多。”
“我知道。”她自然知道,幼年横遭如此大祸,她并不忍心期盼他真的能许她什么,千秋万古太远,只要此时此刻,心事俱明白了,就已经足够了。
她便噙了笑,跟他说起长安风物,“师兄,长安实在繁华,你一定会喜欢的。”
“渭水的沧浪,骊山的凌云,还有灞桥的三春飞絮,到了正月里,灯火会彻夜的明亮,你若去了长安,先去渭水畔看看,那里常年有雅客坐谈,世家最爱在那里捉年轻文士了,若是看中哪个了,就举他做官,许给他一个落魄旁支的女儿,这样亲家就结成了。”
“师兄,你若是去渭水畔,也要如今时这般常带好斗笠,曾有个寡居的夫人,在渭水畔看中了一个郎君,仗着娘家势大,就把那郎君给绑了放在私宅里,师兄如此姿容,要是被人绑了,长安城里可不是我楚氏独大,到时候我怕是找不到你。”
方晏失笑,“那我便不去渭水畔了。”
“骊山倒是可去,天下文人赴往长安,总要去骊山上的烽火台看看,去聆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了江山的教训,这一处师兄是去得的,长安的女子都嫌太史公偏颇,将失去江山罪过归在女子身上,所以她们都憎嫌,轻易不去。”
她娇笑一声,“这一处,许师兄去。”
“除了骊山呢?可还有旁的地方?”
“五陵原也可去,玉箫金管、锦袖红妆,我在那儿有一个宅子,偶也会去看看,那儿比淮河的歌舞管弦更有趣,师兄若去,便要穿戴得鲜亮些,那里处处都是富家纨绔,见你衣饰破旧恐会欺你呢!”
“嗯,这我也记着了。”
“那里,还住着齐王一家,他家在长安并不招待见,我表兄常带着人翻墙去他家宅子里,或是将他家的花树给拔了,或是往他家园子里扔虫蛇。”
方晏心中蓦的一热,低声道:“九娘,你不必与我说这些。”
楚姜低头抚着暖炉,笑道:“师兄,他们一门,是真的不受待见,我大舅舅最是看不起他,一旦遇上了,他便要羞辱齐王一番,我大舅舅曾说,南阳王是他唯一瞧得上的对手,在长安,许多人都听过南阳王的威名,即便是作为我朝的敌人,他也是可敬的敌人。”
方晏静看着那帘上映出的光,极力克服着挑帘的冲动,他渴望见到她,却不敢见到她,他怕自己会失礼。
第一次,他听到有人提起他父亲时,他不是痛心入骨,仿佛旁人口中得出的铺天盖地的安慰,全不如她一个字来得抚慰。
“九娘。”他艰涩开口,“那你呢?你觉得南阳王是怎样的人?”
楚姜笑得温文,“我觉得,南阳王是一世之雄,碧血丹心。”
说着,她声音也低下来,低到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我还以为,南阳王的长子,陈询,他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徒弟。”
方晏顿住脚步,提着灯的手几近颤抖,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
不是他母亲将他推给方壸时哀哭着给他取的名字,不是天清日晏,阴云不来,只是陈询。
他看着渐远的车,提步跟去窗前,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她,良久才道:“九娘,他……他或许承受不起这样的赞誉。”
楚姜挑开帘子,眼神坚定,“我说他当得起,他就当得起。”
他的呼吸紧了几分,在这一刻,慕念似暗里滋生的邪祟,又像遥远传说里的蛊虫,总之是把他从理智里拉离的邪物,让他不自主想许她些什么。
本就是不由人的,冷静自持在楚明璋面前是没有用的。他悲哀地想,他竟是个自私低劣的人,连活命之恩的师长都不能说动他向生的渴念,只一个楚明璋就做到了。
“他会来吗?”楚姜问。
方晏将颤抖的心思收起,抬眼轻笑,“他会来的。”
作者有话说:
1顾陆:顾恺之、陆探微,合称顾陆,魏晋南北朝知名画家。
第71章虞氏崩(一)
寒宵漏夜,城野皆静默,闲风里传来更人一声唱。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虞巽卿浑身的酒气,赤红着脸色,怒目望着跪在地上的虞七郎,“愚蠢,你当今是何时?竟还妄图借众人之势,就该将你三叔与罗茵一道送走,如何还容得她辩驳?今日不说是楚九娘,便是陆家、顾家随便哪个小子出来说几句,百姓们也敢不附和你。”
“父亲,孩儿知错,只是如今……”他说着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室外,全是妇人的哭嚎,夹着几道劝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