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陆小三。他心想,明明就是你自己春宵苦短,又懒得等人,竟来拿我作筏!
陆方虽忿忿,但却又不由想起了三弟小时候也是这样鬼机灵,念及往时往事,亦颇觉好笑。
陶云蔚也与陆方夫妇见了礼,陆方三个儿子都比她年长,听着对方一本正经地唤自己“三婶”,还有陆敦的孩子奶声奶气唤她作“三叔祖母”时,她禁不住有了种好像明天自己就该过六十大寿的错觉。
也难怪陆简之从小被人“敬老”到大,所以当初对着她阿爹叫“陶兄”的时候能叫得那么顺口。
该到的人到了,也即意味着正式进入了认亲礼流程。
和小妹新荷不同,陶云蔚嫁给陆玄后辈分升高,认亲礼上她给的礼也就比收的礼多得多,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陆玄为何事先又给她准备了那么多银豆子,实在是因为叫她堂婶、堂伯母的晚辈太多了,更别说还有各种口带祖母二字的。
倒也不是说族里没有其他辈分更高的长辈,但有些年纪太大了所以没来,来了的人在这种场合也算得上知趣识礼,陶云蔚这边态度尊敬,对方也十分客气,有些都没等夫妻两个走到近前就先站了起来。
一场认亲礼下来,她也大概摸清了些亲疏远近。
陆玄两个嫂子代表自家给的礼自然是最重的,秦氏送了陶云蔚一顶南珠花冠,康氏则送了她对红珊手镯。
也即在这时,陆立忽然开了口说道:“正好趁着今日大家都在,我亦有一事宣布。”
他这话一出口,陶云蔚就看见陆玄原本含笑的神色默然回了正。
陆方也猜到了兄长要说什么,亦危坐了两分。
“我身体不好你们也是知道的,”陆立缓缓说道,“今日简之成家立室,我也算放下了心中大石,对得起父母在天之灵,日后我打算听从医嘱,搬去别苑休养。”
“至于宗主之位,”他说,“就交由简之来继承。”
厅堂里一片寂静。
陆立的目光慢慢逡巡过四周,有意无意地停过几处,看着某些人诧异又尴尬的模样,微顿了顿,问道:“若谁有意见,可以说来。”
谁能有意见?
别说这本就是宗房的事,陆玄又是名正言顺的可继人选,就算不是,以他的士林地位,也没人能说得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只是除了事先知情的几个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陆玄竟然会回来继任宗主,这比起陆立不肯过继嗣子,不将宗主之位留在他长房还要让人惊讶。
“既然无人有意见,那此事就这么定了。”陆立平静言罢,又转向三弟陆玄说道,“三郎,那我看干脆你们今日就去祭扫祖墓吧,先全了弟妹的成妇之礼,等过两日我便予你行继位礼。”
陆玄静静看了他片刻,颔首道:“好。”
去墓园的路上,陶云蔚陪在陆玄身边,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异于往常的沉默。
这沉默有些像他见到陆立时的坏心情,却又比那时更加淡冷,如同有块沉冰,压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园子里的风有些大,下车的时候,陆玄帮她理了理披风,然后牵着她往坡上走去。
陶云蔚觉得他拉着自己的手似乎比平时要紧。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玄并没有带她直接去父母的坟上祭拜,而是先来到了旁边的一座小墓面前,陶云蔚一看碑上刻字便猜到了墓中人是谁——陆玄的同胞亲姐,陆成慧。
而碑上所刻的生卒年月也说明了墓中之人去世时,尚不满十四岁。
“绵绵,”她听到陆玄说,“这是我阿姐,你们见一见吧。”
陶云蔚轻应了一声,然后向着眼前坟茔端端施了一礼,说道:“弟妇云蔚,今日见过阿姐。”
陆玄回手从不为手中接过一束迎春花,俯身放在了墓前。
这些东西都是陆立让人备好的,陶云蔚起先还有些奇怪为何会独独放了束迎春花在篮子里,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他是早知道陆玄会来祭拜陆成慧。
她看着陆玄沉默的侧脸,想了想,回头示意杏儿并归一、不为等人退回了坡下等候。
陆玄转眸看着她,似有些意外于她的举动。
陶云蔚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话想对阿姐说,但不知我是否方便听。”
陆玄深深看了她须臾,然后轻牵起了她的手,浅浅弯了下唇角,笑意间似微有涩然。
“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他说,“这些话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能让谁听。”
陶云蔚回握着他的手,静静等着。
“我从五岁那年之后就不过生辰了,”陆玄幽幽道,“因为我阿姐……大概就死在我生辰后的第二日。”
大概?
陶云蔚对他这个用词微感疑惑,但还没来得及问,就又听见陆玄道:“这里只是她的衣冠冢。”
陶云蔚不禁感到诧异,关心地道:“她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么?”
然而陆玄却满是嘲意地轻笑了一声:“意外?”他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微顿之后,说道,“她是被自己的家人,害死的。”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五岁那一年,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山坡,直到现在,有时午夜梦回,他仍然好像能清晰地听见那一声声的“三郎救我”,但他到底没能救得了她。
没能救得了那从小便疼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弯着眉眼对他笑,待他和母亲一样好的阿姐。
陆玄忽然觉得眼前的墓碑变得有些模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但他牵着陶云蔚的手,却再也不想忍了。
“那年我阿爹带我们三个去长沙郡会友,回来的时候受那边的远亲所托,帮忙捎上了个孩子。”他说道,“原本路上一切都很顺利,但没想到后来行至途中一地时,却遇到了那里的人冲击官府和富户,事态愈烈之时恰好我又忽然生了病,所以便不得不在县城外的邸舍里多停留了两天,头夜里……阿姐还亲手给我做了长寿面,为我庆了生辰。”
陆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陶云蔚察觉到他的手有些凉,呼吸似也有些不稳,便立刻双手覆了上去,轻轻用力握了握。
他默了默,又再往下续去:“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直到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抱着我在往外疾走,我才醒过来,然后发现——抱我的人是陆鼎之。那时天才刚亮,阿爹抱着那个远亲的孩子正在往板车上放,所有人都换了身打扮,好像我们与那些人是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