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大泽的河面,哗哗水声不绝于耳。
卫韬自河边岸滩缓缓直起身体,一袭红袍自然浮现体表。
让他也不得不有些感慨,这件袍服当真好用,就算是拔高身躯全力出手,也无须担心战斗结束后没有衣服可用。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在于,它那亮眼的大红颜色,实在是让人接受,也不知道回头能不能找人将其染黑。
藏剑阁夜七元已然消失无踪。
一部分在对面岸滩,一部分留在了水底,还有一部分洒落在脚下的碎石堆。
“一剑在手,先天占优。”
卫韬看着手上两道近乎通透的伤口,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同时陷入沉思。
伤口周围似乎还有残留剑气盘桓不去,导致不仅愈合的速度很慢,而且一直隐隐作痛,仿佛有如利刃在不停切割。
从某种程度上讲,那人说的并不算错。
如果不是这几日新修习了武帝掌法,他还是能将其打死,但也绝对会受更重的伤势。
“如果纯论肉身强度,这个剑道宗师要比北荒番僧差了不止一筹,甚至还比不上青莲教那两个花架子。
但剑意剑气的杀伤力却是十足,即便是以我目前的身体强度,也难以正面抵挡他的杀招,一战过后留下许多伤口。”
卫韬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思索着若是日后再遇到剑道宗师,又该如何出手才能占优。
忽然,远处水泽现出一只风帆。
这是一艘挂着商号大旗的楼船,很快便来到近处河面。
卫韬心中动念,当即纵身一跃,立在浅水区的一块礁石,极目朝着那艘楼船望去。
不多时,位于船头的一个中年男子看了过来,双方目光虚空对碰,陡然交织一处。
卫韬抬手抱拳,“楼船上的朋友,可否方便搭载在下一程?”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而后拱拱手,气运丹田朗声说道:“前面的朋友可是要搭船,如不嫌弃楼船粗陋,便可以上船来载你一程。”
卫韬本已经力灌双腿,闻言便悄然散去气血,“多谢阁下相邀,那某就叨扰了。”
就在此时,船舱中走出一个锦衣年轻人,到中年男子身旁低声道:“庚叔,为何要邀请他上船,我看此人来路不明,又一袭红袍不似良人,万一……”
“苗公子慎言。”
中年庚叔忙道:“刚才我观他轻轻一跃数丈,绝不是一般的江湖武者,既然已经正面碰上,我们稍稍放低些姿态,能结个善缘最好不过。”
停顿一下,他忽然压低声音,“而且看他的样子,摆明了就是想要上船,那么就算我们装作没看见,或者是直接出言拒绝,怕是也拦不住他。
倒不如大大方方请他上来,再将人捧得高高的,或许还能让他稍微顾忌一下面子,不至于一言不合便会直接翻脸。”
“庚叔的意思是,此人很厉害?”
苗公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满是不屑的表情。
“就算他有点儿本事又能怎么样,庚叔莫要忘了,咱们就算是在整个元州也是能排前十的大商号,麾下养着的武者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就连船上都有练脏境界的客卿坐镇,难道还怕了他一个独行客?”
庚叔苦笑摇头,苗公子眼力不行,不代表他也没有眼光。
那人虽然站在礁石之上,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以其身体为中心,大片河面波澜不惊,就连一点儿涟漪都没有荡起。
这种修为,恐怕就算是练脏武者都要甘拜下风,完全不是此人对手。
真要是拂了他的面子,此地远离大城偏僻无人,很有可能就要迎来满船的血雨腥风。
待到再靠近少许,卫韬又是一个纵跃,便直接落在了甲板上面。
咚!
一声闷响传来。
尽管他已经尽量将力道放轻,还是让整条船微微一震,差点儿砸穿甲板掉落下去。
苗公子没想到真有这么一请就来的家伙,当即没给什么好脸色,直接一转头回舱去了。
庚叔却是瞳孔猛地一缩,目光中闪过惊讶神色。
刚才此人一跃跨过数丈的距离并不算什么,就算是他自己全力催发气血的情况下,也差不多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但最后那一下落地带来的动静,兼有举重若轻的意境,却绝非一般武者能够达到,就连在船上坐镇的那位客卿,恐怕也无法与之媲美。
“公子想要去向何处?”庚叔心中暗暗警惕,状似无意问了一句。
“我还有几个朋友,要麻烦阁下去接一下。”
卫韬看了眼人影绰绰的阁楼,面上露出温和笑容,“然后我们就要转道向北,去往齐州。”
庚叔不由得一愣,“可是,本船却是要向南航行,前往太玄山脉附近。”
卫韬摇了摇头,“你们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近期最好还是别去靠近太玄山脉。”
“公子何出此言?”
庚叔闻言便又是一愣,感觉这位身穿大红衣袍的年轻人莫名有些古怪。
卫韬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太玄山周边有些不太平,你们大可以往别处去,而不是非要到这里来,万一若是因此而丢了性命,又是何苦来哉?”
庚叔眉头紧皱,“太玄山可是有着武道大派镇守,一向都很太平,还能出什么事情?”
“如果武道大派没有了呢?”
“公子说笑了,太玄派矗立山上近百年,又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了?”
卫韬并不愿继续深入多说下去,只是沉默注视着岸边景色,两人一时间陷入到沉默之中。
后面阁楼人影走动,还有几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正好奇地朝这边看来。
在几人出来的一瞬间,卫韬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最右侧的红衣少女身上,眼神不由得微微一动,过了片刻才缓缓移开。
看到卫韬的表情与眼神,庚叔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见状悄悄做了个手势。
又没话找话道:“老朽姓庚,因得东家提携,如今忝为同福商号的掌柜,还未请教公子名讳,也不知道公子的朋友,正在哪里等待上船?”
“我姓卫,单名一个韬字。”
卫韬说着,忽然抬手一指,“我的朋友就在前面那片树林,一会儿伱们靠近岸边,他们自己就会上来。”
此言一出,庚叔心中愈发凛然。
手心莫名有些潮意,就连后背也沁出冷汗,被掠过河面的秋风一吹,激灵灵便打了个寒颤。
卫韬微微一笑,“庚掌柜不要紧张,我并非做无本买卖的强人,只不过是想要租用一下你们这艘楼船,送我们北上去往齐州地面。
当然,既然是租船,那么租金便绝对不会少,至少不会让同福商行的朋友吃亏。”
庚叔沉默思索许久,缓缓说道,“在外行走江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既然卫公子这么说了,老朽倒是没什么反对的地方。
不过还需要容我和船上坐镇的客卿通禀一二,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卫韬点点头,对此不以为意,“庚掌柜所言也是应有之意,我相信那位客卿前辈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浑厚男子声音从后面响起,“你是什么人,又是谁说的本船要前往北地齐州?
两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来一回用时甚久,若是耽误了商号的生意,中间因此产生了巨大损失………那,那也要将公子先送到齐州要紧,正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老朽绝对赞同掉头北上,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卫韬收回目光,抱拳躬身一礼,“在下多谢前辈大度体谅。”
刚刚从舱内出来的高大老者急忙还礼,身体甚至压得更低,“呃,好说好说,外面风大,公子不如到楼内小坐,也能吃些茶点休息片刻。”
卫韬一摆手,“还是先接到我的朋友们再说吧,到时候免不了要叨扰麻烦前辈,要准备好他们这些人的饮食起居。”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这就去吩咐下人进行准备。”
老者连声说着,一刻也不敢停留耽搁,当即下去安排各项事宜。
楼阁之内,一处典雅精致的房间。
红衣少女以手托腮,坐在软凳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边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子,附耳过去小声说道,“罗茶妹妹,你看到刚才那人的眼神没有,都快要掉到你身上了。”
“苗茕姐不要乱说,我看那人不像好人,也不知道庚叔让他上船是什么意思。”少女叹了口气,眉宇间隐现忧虑。
“我也不知道庚叔是何想法。”
苗茕思索着慢慢说道,“或许是因为天马上就要黑了,把人纳入我们的视线之内总好过一直防备偷袭,而且庚叔刚才已经示警,让船上的武师做好了准备。”
苗公子推门进来,语气平静说道:“刚才我已经知会了赵客卿,他老人家表示会亲自处置此事,让我们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一定不要出去乱跑。
不过在我看来,如果真的只是在大泽周围讨生活的江湖客,倒不介意发发善心带他一程,如果真的是有歹心的水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苗茕点点头,面上却有一丝疑惑:“小穹说的有道理,元水大泽各路水寨没道理不给我们苗家面子,难道他真就是个跑单帮的水鬼?”
“管他是不是水贼水鬼,只要敢惹上我们,直接杀了扔水里了事。”
苗穹语气森然,轻轻拍了拍腰侧的长剑,“庚叔真的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不知道他一直在那里担心害怕什么。”
忽然,船身微微一动,似乎是停了下来。
片刻后,又有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苗穹起身将房门打开一道缝隙,伸头向外看去。
第一眼看到在前面领路的卫韬,他微微皱眉,面上闪过些许冷意。
但就在下一刻,苗穹眼神却是陡然一凝,站在那里愣住不动。
他失魂落魄看着走来的一行年轻男女,目光落在其中某道身影上面,面色接连变幻数次,嘴唇不停翕动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
待到那些人来到近前,苗穹才猛地回过神来,当即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在下元州同福商行苗穹,拜见玄武庞道子。”
庞阙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尽显矜持高傲之意。
仿佛正在行礼的那人就是路边花草石木,根本不值得投注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注。
苗穹也丝毫不以为忤,依旧弓着腰身,连头都不敢抬上一下。
咔嚓!
卫韬停下脚步,回头看来,“庞师兄,人在和你打招呼,不理不睬却是有些失了礼数。”
“本人庞阙,见过这位公子。”
庞阙同样深深一礼,甚至腰身压得更低,与苗穹面面相觑,相隔不足一尺。
苗穹陡然一个激灵,怔怔看着突兀出现在眼前的那张笑脸,吓得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卫韬等待片刻,“好了,差不多就行了,也没必要一直在那里躬身弯腰,行礼不停。”
话音刚落,庞阙便当即直起身体,脸上笑容也在瞬间消失无踪,再也不见任何表情。
“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食宿,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各自注意,谁要又弄得一团糟糕让倪师姐前后收拾,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不再客气。”
说完后,卫韬便径直向前走去。
身后众人齐齐恭声称是,就像是被管教得服服帖帖的一群小孩子。
苗穹目瞪口呆,目送一行人远去,心中念头翻滚涌动,却又一时间如坠云里雾里。
他刚刚看得分明,在玄武庞道子前后左右,那几个年轻男女同样气度不凡,非是普通门派武者可比。
那么,基本上便可以确定,他们应该也是和庞道子身份地位相近的大人物。
甚至有可能全部都是教门道子。
但是,这些天之骄子对那个人,竟然是如此一种言听计从、无比恭敬的态度,简直难以想象那人究竟会是怎样的身份。
“穹弟,刚刚在外面的,竟然是玄武庞道子么?”
苗茕关紧房门,下意识便压低了声音,一脸紧张的表情。
苗穹还没有真正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确实是玄武庞道子,但又不只是玄武庞道子。”
“不只是庞道子,穹弟此言又是什么意思?”苗茕问道。
苗穹刚要开口,忽然房门被笃笃敲响。
紧接着,卫韬挑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没有去看畏畏缩缩的苗家姐弟,只是将目光落在红衣少女身上。
“你是萝茶族人,而且身份地位绝对不低。”沉默片刻,卫韬直接开门见山。
少女眸子里闪过一丝恐慌,下意识地避开目光,面上挤出一缕笑容,“公子说笑了,小女子本就是元州人氏,从未听说过什么萝茶族,更不是萝茶族人。”
“罗茶姑娘,你改名也不知道改个没关联的,这样掩耳盗铃又有什么意义?”
卫韬语气温和,微笑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与萝茶族无冤无仇,也绝不会取你性命,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而已。”
苗茕心中一动,当即拉着弟弟出了房间,还紧紧闭上了木门。
只留下罗茶自己留在屋内,不停绞着下摆衣角。
过得片刻,卫韬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出的萝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