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天色渐暗。
没有人群的聚集,也没有城墙房屋的遮挡,郊野的风就更大了许多。
积雪还未融化,更没有人来清理,许多地方都被冻结变硬,走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打滑。
在凛冽寒风中,一袭白袍飘来荡去,不时撩起注入血色的透明触丝。
嘎吱嘎吱的声音接连不断。
那是一群人同时踩踏雪地,不停向前。
他们双眼紧闭,面带笑容。
浑然不觉身边呼啸的寒风,脚下厚厚的积雪,就像是在做着不愿醒来的美梦。
唰!
不时便有一张人皮高高飘起。
随即在波动的透明涟漪中消失不见,化作漫天飞舞的碎末,融入到了黑土白雪之中。
咔嚓一声脆响。
一根隐藏在雪下的枯枝断为两截。
就在此时,那道被簇拥在中间的白袍身影停住脚步。
她缓缓转身,看向了远处雪地映衬下,影影绰绰的一团阴影。
就像是一头陷入沉眠的巨兽,静静趴伏在那里,任由风吹雪打,都不会动上一下。
“马上就快到齐州府城了吧。”
沉默许久,罗青隽低低叹了口气,声音平淡柔和,却是不见了之前的冰冷森寒。
下一刻,温和的男子声音悄然响起,“这里是府城以北的卫城,距离府城大约还有不到百里。”
“桂前辈当初在齐州生活数年之久,如今故地重游,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齐州啊,算是我的一个伤心之地。”
桂书仿似乎陷入回忆,“当初以为这里远离大周京畿之地,又有青莲教红莲使在侧照应,无论如何也应该比较安全才是。
至少能让我静下心来,将关于幽玄诡丝的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
可惜才过了没太长时间,朝廷和教门便联袂杀至,其反应之迅速,力量之强大,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说到此处,桂书仿停顿一下,再开口时依旧满是感慨。
“天机府东禾、巡礼司邛芒、监武司厉刑、玄武道风洳,这四人联手而动,再加上罗道子和灵明山长老,还真是给我桂书仿面子。
幸亏当时元一道宁玄真没有下山,若是再加上他的话,我怕是要被直接碾压轰杀,也就没有了后面的一系列求生挣扎。”
罗青隽淡淡笑道,“我们倒是给宁道主传了消息,只是他没有做出回应。
当然,对于组织筹划了此事的那几位而言,珞水靠近青麟山,不告知一声有些说不过去,但告知了宁玄真不来,却是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可以理解,可以承载玄念,寄托真灵的幽玄诡丝,自然是分润这一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罗青隽忽然话锋一转,“桂前辈难道没有想过,红莲使潜伏朝廷如此多年都没有暴露,甚至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齐州节度使的位置。
算是妖教培养最成功的高层,结果却一朝事败,落得个凄惨无比的下场?”
“想过,但没有细思,无非是青莲分裂内斗,再加上有人想要针对我而已。
毕竟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去追究这些并没有太大意义,人活着精力就很有限,死了更是如此,没有必要将太多精神放在这上面。”
罗青隽微微皱眉,“桂前辈说自己死了,我看你活得很好才对。
不仅在晚辈这里,还有其他一些地方,可是全部留有你的影子。”
“在珞水河畔,桂书仿已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其他不管是我,还是分散各处的我们,都不过是他的一部分真灵而已。
再也回不去当初,也不可能是真正的诡叔。”
罗青隽道,“但是桂前辈给我的感觉,却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尤有勝之,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桂书仿罕见地叹了口气,“往生之地是个好地方,青红紫玄四座莲台也都是好东西,什么时候等你去了那里,见到了它们,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我也希望这一天能够早日到来。”
罗青隽点点头,右半张面孔露出莫名笑容,“自从发现桂前辈的存在之后,好像这还是吾等第一次心平气和的交流。”
她暗暗叹了口气,脸上笑容却越发浓郁,“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毕竟前辈马上就要烟消云散,在世间再也无法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我自幼拜入定玄山,一步步从外门弟子走上定玄派主的位置,这么多年来见过不少惊才绝艳的人物,但若说哪位心气最高,非桂前辈莫属。
你若是说自己想成为北荒之王,或许晚辈还会认真思索一下,桂前辈要该怎样去做,才能入主金帐成为新王。
但前辈所思所想却是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目光投向的竟然是大梵生天,实在是异想天开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
“明天理,灭人欲,北荒之主,有德者居之,前辈此言确实霸气无比,可惜却有些认不清自己,太将自己当成盘菜,殊不知只是一只蝼蚁而已。”
“罗掌门不要太高看了北荒梵天,也不要看低了作为万灵之首的人,尤其是吾等之真灵,也不是不可能四两拨千斤,做成看似逆天的大事。
退一步讲,不管我是成功还是失败,对你来说都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不是么?”
罗青隽笑容一收,语气转冷,“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桂前辈此时此刻之处境,和当初进入往生之地时不可同日而语。
知天知地,知己知彼,方能长久,洛水河畔一役过后,你就已经疯了,如今只不过是灭亡前的最后疯狂罢了。”
声音落下,诡丝涌动。
刹那间数十张人皮同时飞起。
又被那道荡漾波动的透明涟漪粉碎,消失融入到了茫茫夜幕之中。
没有了人群的拖累,吸收了所有血肉精华,罗青隽再次起身向前。
寒风呼啸,扑面而来。
虽然到处都是一片生机断绝,严冬凛冽的景象,但在罗青隽的体内,却有道道生机充满灵动,让她变得越发飘忽轻盈,踏雪而行了无痕迹。
犹如鬼魅一般,在黑暗深处若隐若现。
不久后,她在卫城郊外停下脚步,静静注视着城内不时腾空的炊烟,面上浮现出些许缅怀表情。
“算算日子,又快过年了吧。”
桂书仿的声音缓缓响起,“看到小城烟火,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我最盼望的便是过年,有肉吃,有新衣服穿,还能得到几个铜板的压岁钱,去街上买早就看中的小玩意。”
“你真的不后悔吗?”罗青隽问道。
“罗掌门一直想要乱我心境,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我从来未曾后悔,相比较无知的幸福,我还是更喜欢这种压上一切的对局。”
“我觉得你就是个疯子。”
“不疯魔,不成活。”桂书仿叹了口气,“罗掌门也不用说我,你此时杀机毕露,也不知道今夜过后,这座卫城内还能剩下多少活人。”
罗青隽没有再开口,而是转头朝着远处看去。
“我竟然感知到了宁玄真的存在,正在迅速靠近过来。”
她有些讶然,“而且是通过梵天灵意,莫名感知到了他的气机。”
“罗掌门打算怎么办,要和宁道主做上一场吗?”
“我此次南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死被梵天恶意环绕的人,再从他身上取回那朵血莲,其他事情都不在计划之中,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节外生枝。
更不要说和一位阳极大宗师交锋对决,争那一线生机之事。”
罗青隽低低叹息一声,气机倏然收敛如木石,完全切断了与梵天灵意的联系。
下一刻,她向前一步踏出,整个人悄然消失不见。
再出现时已经来到城内,来到人来人往的街巷之中,手上甚至牵了一个流着鼻涕的孩童,和其他被烟熏火燎过的家庭妇女没有任何区别。
夕阳很快落下,夜幕悄然降临。
齐州卫城内却是灯火通明。
大部分人刚刚吃过了晚饭,又不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便各自和相熟的邻居朋友聚在一起聊天扯淡,消磨冬夜无聊的时光。
一轮弯月从云层间隙探出头来,为大地披上一层白纱。
城楼顶部,淡淡水雾氤氲涌动,纵然北风呼啸,却无法将之搅乱吹散。
雾气之中,一道枯瘦身影若隐若现,沉默注视着下方城池,仿佛和石墙融为一体,化作了一尊人形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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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夜风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