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琴酒在嘴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简单的音节在口腔内像是滚烫的烙铁,烫到银发杀手心口猛地一跳。
“所以呢,”
他反问道,“你认为‘爱’能让我放你一马?任由你损害组织的利益?”
“……你知道放走公安会是什么后果吗,没有人护得住你。”
“我不知道,但也许呢?”
小舟绎握住琴酒的手,像从前银发男人做过的那样,摸向脖颈,摸向背后狰狞的疤痕。
“Gin,帮帮我吧。”
他搂住琴酒,头埋在颈窝蹭了蹭,借由熟悉的味道来给予自己安全感。
“……或者把我交给组织,告诉他们,我放跑了叛徒。”
“……”
琴酒垂眸,他挺拔的眉眼透着让人难以接近的疏离感,像是端坐在高处漫不经心地看着下首处卑微祈求的臣民。
指下的皮肤上满是凹凸不平的疤痕,色素沉淀积累的深红纵横交错地交织着,一遍遍提醒着琴酒:当初小舟绎曾脱离他的掌心做过多么叛逆的事。
小舟绎在逼他,逼在组织和他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琴酒忠于组织,他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给这所庞然大物,唯独在面对小舟绎时会悄无声息地偏离准则。
这份偏爱隐藏在刀光剑影组成的岁月里不见踪影。
它太过渺小,渺小到连琴酒本人都难以察觉,却能在他们谁都想不到的时候爆发出来。
他踏着无数硝烟与尸体前行,才成了人人闻之胆寒的琴酒。
琴酒对小舟绎shā • rén后的担忧嗤之以鼻,黑泽阵生来便与黑暗为伍,乐于过着枪林弹雨的生活,shā • rén就如同饮水般自如。
天赋让黑泽阵得以名扬里世界,也能让他抓住所有想要的东西,将其控制在手中。
直到他在病房外焦躁不安的等待一个奇迹,年轻气盛的杀手才知道,原来他没能彻底掌控住恋人的心。
……一家为敌对组织传递机密,……确认叛徒身份。——Rum
琴酒看到消息时,追杀令已经下达许久。
没有人会在意那对研究夫妇是否真的叛变,他们的儿子是否无辜,与他们交好的Gimlet是否知情,比他提前赶到的成员只会将小舟绎一同视为叛逃方,将他的恋人杀死在角落。
就像无数个被琴酒轻而易举杀死的人一样。
他匆匆赶到那栋小屋,想要趁一切无法挽回时改变些什么,却只看到在公路旁爆炸的汽车和被火焰吞噬的建筑。
琴酒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恐惧,引以为豪的冷静自持化为乌有,四肢麻木而僵硬地摆动,近乎踉跄地冲进火海把浑身是血的小舟绎救了出来。
几个小时前,琴酒还在那里亲吻恋人,将他抱在怀里听他和那个呱噪的青年拌嘴,一如既往地忽视着那对和蔼的研究员夫妻。
几个小时后,他的恋人生死不明地躺在火海里,罪魁祸首却成了几具烧焦的尸体,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琴酒无暇去顾忌几近将他淹没的痛苦,他在现场发现了些许端倪,残留的痕迹和直觉告诉琴酒:小舟绎是故意放走他们一家,遍体的伤只是为了让这场戏更加逼真。
好在大火吞噬了一切,于是琴酒向组织报告小舟绎伤于和叛徒对战,叛逃者确认死亡。
组织并不相信琴酒的话,却也无从追查,只让他们尽力抢救小舟绎。
手术室的红灯持续不停的亮着,耀目的红光落在琴酒的视网膜上,像是少年逐渐变得黯淡的红发,又像是在他身下绽放的红色花朵,不停敲打着琴酒的理智。
他想讥讽小舟绎:你所谓的友情会为了生存而伤害你,用你的信任铸造成一把匕首捅向你;如果他们真的重视你,为什么需要你用自己的性命来替他们开辟一条路?
你珍惜他们到这种地步,如果有朝一日必须在爱情和友情里做出选择……
小舟绎,你会选琴酒,还是选朋友?
琴酒站在病房外无声地质问他,那人却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靠着仪器维持着生命。
他的情况并不乐观,也许会死在明天,也许会是下一秒。
半个月的时间像是刀片,一点点凌迟着琴酒的神经,他想杀死这条不听话的狗,却也在心电图发生变动时在内心祈祷,希望他的恋人能逃过一劫。
等到小舟绎缓慢地睁开眼时,最初的愤怒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微妙的感同身受。
琴酒隔着玻璃和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对视,骤然间共情了小舟绎的担忧。
小舟绎无法容忍爱人出入战场,某天悄无声息的死去;
同样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也无法忍受小狗的叛逆,不能接受小狗为了其他人而甘愿用生命做诱饵,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这实在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孤傲冷漠的杀手从不自省,更不用提和弱小者共情,即使那个人是他恨不能融入身体的恋人,但那种脱离他本能的窒息催促着琴酒去作出一个选择。
或是放弃一个念头。
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还是这样。
是我太放纵他了。
琴酒想。
他已经爬到自己能占据的最高点,即使朗姆是Boss独一无二的心腹也不能撼动琴酒的位置。
他从手缝中泄露出来的偏爱就能让小舟绎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但这条小狗还想奔往更远的地方。
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结交了新的朋友,将自己的心分出一块划给可笑的友谊,沾染上其他人的味道,却期待琴酒能交出整颗心。
琴酒依附组织给小狗套上项圈,赐予他安全,小狗却顽劣不堪,一次次践踏着组织的规定。
他的小狗并不像外表那样纯良,他狡黠到恶毒,熟练到能想出一万种方法来逼迫琴酒做出选择。
一次又一次。
琴酒摩挲着他的后颈,语气淡淡,“Gimlet,不要试图反抗。”
……还是选择了组织吗。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金色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小舟绎扯出一个笑,他扯住琴酒的衣角,“阿阵,抱抱我吧。”
他的声音很轻,半仰着头语气近乎哀求。
他们的距离极近,单薄的衣裳只象征性的隔离开他们,却又像一条跨不过去的银河。
只需要一个拥抱,拥抱就好了。
一个象征性的安抚就可以让他继续蒙蔽自己的眼睛,假装不知道琴酒做下的选择,即使到了最后迎来的是射向自己的子弹也甘之如饴。
“……”
直到眼圈泛红,手指发酸,小舟绎也没等到银发杀手的拥抱。
在琴酒的冰冷审视下,手臂的伤口后知后觉地痛起来,他坐回床榻,视线落在渗血的地方,忽然感觉一阵疲倦。
这种倦意让他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连那些预备好的狡辩也说不出口。
“我承认,是我放跑了卧底,你现在就可以上报组织Gimlet疑似叛变。”
他停了几秒,改口道,“Gimlet确认叛变。”
“诸星君并不知情,他到的时候苏格兰已经逃走了,他是被我误导的。”
“……”
小舟绎笑了笑,“我怕痛,可以跳过审讯这个环节,直接开枪杀了我吗?”
只可惜连累了诸星大。
他想,那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小舟绎最先遇到的是他,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好在诸星大已经拿到了代号,受到牵连也不会有人太过为难他。
还有雪莉,自己死后还会有人带她去看姐姐吗?
她做噩梦惊醒,会有人深夜赶到给她壮胆吗?
收尸的时候就不要叫负责人来了吧,他抚养了小舟绎却没能收获一个好孩子,再让他看见尸体实在太过残忍了。
死前能给萩原发条邮件就好了,撒谎去国外留学也好,搬离东京也好,勉强也能算个告别,不然按照萩原研二的性格会将东京翻个底朝天。
小舟绎将有关系的人想了个遍,发现称得上亲密的人只剩下这么几个,过去呼朋唤友、笑容满面的少年变得模糊,像是一道淡淡的影子,落在身上若即若离。
是从哪一天开始变成这样了?
命运什么时候开始偏离了规定,驶向另一边?
“……”
淡淡的吞吐气息扑在脸上,小舟绎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银发碧眼的年轻杀手。
他的爱人依旧年轻,依旧高居于众人之上,他所处的位置代表了动荡和血腥,他天生就不懂得怎么去呵护珍贵之物。
小舟绎试图摘月,期盼他付出的爱能有所回应,渴望在月亮上打上自己的印记,盼望月亮也能奔他而来。
可这些愿望就像丢进深不见底的巨渊,被吞噬得无影无踪,只有空洞的风声算作回应。
他在这场对峙中耗费太久,最后连自己也被同化成扭曲的模样,一次次用爱人的疼痛来暖自己。
可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小舟绎和黑泽阵拥有过快乐的回忆,他们会躲在角落拥吻;会为了对方的开心而开心,因他的失望而失望。
他们享有着共同的天空和大海,分享同样的情绪和爱恋,即使那些都是极其狭小的快乐,被掩藏在无数事物之下。
可它确切存在过。
十几岁的小舟绎喜欢靠在黑泽阵的肩头,他能听见爱人的心跳如喷涌而出的火山,一点一滴都在诉说着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