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楼上的声音。”
楼上……有什么?
……听见了。墙体裂开的声音……莱尔维亚先生的惨叫。
影达的瞳孔骤然缩紧。
那道微弱的声音此刻化成一道惊雷,从楼上兜头砸下,将他为数不多的理智砸得半点不剩。
恐惧、后悔、憎恨、无力,一切一切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来回翻搅,强烈的情绪夹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啮咬神经,孩子的身躯很快颤抖起来,想要立刻上楼查看情况,却被执行官死死拽住手。
“不准走。”散兵微微笑着,“你上去了能做什么?”
“……”影达的脚步被这一句话死死钉在原地,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只能绝望地将目光偏转向上楼的方向,眼中沉着将死一般的悲恸。
“好好听着。”散兵说。
橙发孩子死死咬着牙关,眼泪很快模糊了视野。
他明白,他知道自己不能上去。
今早影莱让他好好呆在房间里,绝对不能出去。他本来答应了,但心中总缠绕着强烈而不详的预感,这股预感驱使着他踏出房间寻找影莱,却在半路遇见了刚进庄园的散兵。
对方一见他,就兴致高昂地轰塌了一堵墙。因为要找人,影达无心跟他纠缠,迅速离开了,但没想到兜兜转转没找着人,又碰见了散兵。
看见对方黑着脸走过来的时候,影达的第一想法是跑。
但他还没转身,就被那边的散兵叫住了:“上午好啊。别跑嘛,刚刚那一下是我不对。”
少年笑眯眯地招手,和一秒前脸色阴沉的他判若两人。
影达屏住呼吸。
他还记得上次莱尔维亚先生带他找散兵套话,将散兵惹生气的事情。今天明明一打照面就是要开打的征兆,现在却一脸和气地打招呼,多半是想从自己这儿套到莱尔维亚先生的消息……
他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是想要莱尔维亚先生的消息的话,我也不知道。”影达强作镇定道,“再见。”
他迅速转身打算离开,下一刻极为恐怖的气息欺近眼前,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攥住——以几乎要将骨头捏碎的力气。
影达头皮瞬间炸开,不假思索就要逃跑。虽然不知道散兵的真实身份,但他的实力绝对不是此刻的自己可以对抗的,最好的结果是现在就能缩进影子里……
可惜……可惜散兵已经抓住他了。
影达强忍着恐惧转头,看见散兵凑得极近的、深渊似的两只眼睛。
被那双满是恶意的眼睛盯住时,就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只余留冰冷的恐惧缠绕全身,在脑中一下、又一下地回荡。
*
散兵不蠢。
如果说今天的第一面只是试探,现在他几乎已经能够确定,他手里攥着的这东西从前见过他。
尤其是在他开口说话后。
但有趣的事,散兵的脑袋里并没有与他相关的记忆。结合这几天自己有些异常的梦境,原先已经确定的结论被推翻,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且对方的级别比起神灵眷属只高不低。
关于自己被抹掉的记忆,散兵非常在意。
现在记忆中的角色之一就站在自己面前,根本没有不抓的道理。对方虽然不弱,但在他面前还不够看,抓住他是轻而易举的事——等到对方转过头来时,即使是散兵也微微一愣。
刨开不详的本体,单从外型来看,这家伙跟那个臭小鬼简直一模一样。
而这样奇怪的“复制体”,庄园里还有一个。那是希里亚尔特的复制体,据他猜测希里亚尔特正是和那东西交手才受的伤。
刚刚臭小鬼的复制体说,如果自己想要希里亚尔特复制体的消息——
那就证明,自己之前跟这两个人都见过面了。但因为记忆被动过手脚,他一点也不记得。
他抓住影达的手,蹲下身,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道:“别这么大敌意嘛。我只是想提几个问题,你回答了以后,我保证放你走,且不会再对你们出手。”
他的神色非常诚恳。即使影达清楚,这个名为斯卡拉姆齐的人变脸技术一绝、喜怒无常的程度无能能及,此刻也免不了被他纯良的外表哄骗。
如果……如果只是回答几个问题,就能解决掉他们被追杀的隐忧,那非常划算。
影达抿唇,犹豫了片刻,随后道:“……好。”
散兵诡计得逞,弯起了眼睛。
他将影子的正体、来历套得清清楚楚,同样得知了他们使命是刺杀真正的达达利亚,而真正的莱尔维亚正在追杀他们这件事。
有趣,有趣。
散兵视线在影达身上转了一个来回,一个想法突兀地从脑海中冒出来。
“我说你,”他握着影达的手,维持着这个亲昵的动作,露出一个堪称恐怖的温和笑容,“等找到希里亚尔特,跟我回去怎么样?”
此乃谎言。他没打算带希里亚尔特回去,拐个小鬼头就够了,剩下的自生自灭去吧。
看着散兵的笑容,影达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什么?”
“跟我回愚人众啊。”散兵道,“离开这个宅子,从怪圈之中脱离出来。”
这个一环扣一环、事件不断的庄园里,如果少了一颗螺丝钉,会不会就此崩溃呢。
散兵饶有兴致地想到。
达达利亚年纪不大,他的影子也很单纯,易被哄骗。听了散兵的话,他露出迟疑的神色,努力在心中估算利害,却无可抑止地流露出一点动摇。
哄骗小孩是有罪的,但散兵自认自己不属于良善一方,因此好整以暇地等待结果;但世间的铁律之一即为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面前的小鬼做出决定,楼上边传来一声巨响。
随着这一声巨响,影达脸色煞白,身体紧绷,惊慌的目光迅速挪向楼顶。
显然,楼上正在进行一场战斗。而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战斗发生的原因——一定是莱尔维亚先生被抓住了。
这正合散兵的意。希里亚尔特的影子被处理掉他一点都不心疼,还帮他省去以后糊弄小鬼的功夫。
来林中庄园这一趟,就像迷雾中进、迷雾中出,一切都看不真切,好不容易看清楚点,就又有人把他往雾里一推,着实是令他恼火,且浪费了他不少时间。
唯一的收获大概是他手里攥着的这个东西。
异界来的影子、复制本体的一切、能随意变化体型,简直有趣极了。将他交给博士当实验品,指不定能研究出来什么有趣的东西,到时候在任务途中遇到不想管不想做的事,直接将自己的影子一丢就完事。
多便利啊!
他心情很好地想。
至于林中庄园的任务……他已经不打算继续执行了。毕竟来这里这么久,希里亚尔特在密谋什么还是蒙在雾里。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对至冬有害的事情,在这一前提下,再继续追下去只会显得他像个不知进退的傻子。
最好的结果就是,一会儿立刻能将这家伙带走,在真正的希里亚尔特还没察觉的时候。
他将愉悦的目光落到影达面上。
“好好听着。”他这样劝道。
影达被死死攥着手,很明白即使散兵松手让他上去,也没什么用。但正因如此,缠绕于他身的绝望与悲恸才更加鲜活。
楼上的动静很大,一下接一下。但影莱的惨叫只有那一声,一声过后就归于沉寂,影达咬紧牙关努力探听,却没能再听到任何声音。
他的心揪成一团,疼痛与悔恨让眼泪夺眶而出,大片大片地沾湿脸颊。
如果……如果他没有那么听话就好了。如果他今天一直跟在莱尔维亚先生身边,此时或许能够保护他;就算是被抓住了,也可以陪他一起死去,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独活于世。
他的眼泪映入散兵的眼里,紫发少年慢慢皱起了眉头,和善的表情变得有些阴冷。
眼泪对于他来说,从来不代表什么美好回忆。
“你哭什么?”他不耐烦地问道,大有如果小鬼继续哭就现场做掉他的意思。
哭什么?
影达盯着楼顶,感觉动静一点一点小了下来。可怕的寂静冰层一样环绕住他。
“为什么呢……”他喃喃道。
“什么为什么?”
影达将脸转向他,不再去听楼上的动静。他仍然在哭,说话时压不住呜咽声,像是一块受到重击的脆弱玻璃板。
“我不明白。”他流着泪道,“我们出生的意义就是在别人手中死去吗?”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散兵自己也不明白。
就像他至今仍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封存在借景之馆那么多年、八重神子为什么想除掉自己、而自己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流浪、一次又一次地遭受背叛。
虽然不到在别人手中死去的程度,但同样令他困惑。
他握着孩子的手,罕见地默然片刻。
最终,他低声回答道:“想不明白的事,根本不用去想。让自己想不明白的人,就将他们清理干净,让他们再也没法在眼前乱跳。”
语气中的恶意浓到快要溢出来了。
但散兵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手,用之前抓着影达的那只手指了指楼顶:“比如……上面这些。”
影达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眼泪,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可是斯卡拉姆齐先生,我快要死了。”他道,“如果不能成功抹消掉本体,影子只有七天的寿命。”
“也许不会。”散兵说,“我有一个疯子同事,或许有点手头功夫。”
他向面前的孩子伸出手。
“左不过是死,要试试吗?”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手就被握住了。掌心传来异于人类的怪异体温,散兵将影达抿紧唇强忍泪意的表情收进眼底,站起身,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哼笑。
他最后看了一眼楼上,牵着影达的手,姿态轻松地正了正帽檐。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