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怀良并不觉得他的总工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制药厂刚刚迈入正轨,布洛芬的生产线还没确定下来。
日化厂虽然进度稍微快了一些,但也极其有限。
某种意义上来说,陵县的这三个工厂刚开始发生变化。
胜利的果实还远远没有到能够采撷的时候,南雁这时候,好吧即便是明年下半年离开,也是给别人做嫁衣裳。
就为了念一个大学,就牺牲这么多,值得吗?
就褚怀良而言,他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至于南雁到底怎么想的,如今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褚怀良开心的去喝酒,留下南雁想骂人。
拿我来打赌,结果喝酒不喊上我,礼貌吗?
显然褚怀良觉得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喊上南雁不合适。
切。
一群臭男人,谁稀罕跟你们喝酒似的。
她去找姚知雪吃饭。
姚知雪对南雁这次出差很好奇,尤其是听说南雁出了国,“外国人真的都长得很奇怪吗?”
“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不过肤色瞳孔发色和咱们不太一样。”
南雁帮忙打下手——姚知雪有空的时候会在宿舍里做点吃的。
单身公寓里别说天然气,连煤气罐都没有,只能在炉子上文火慢炖。
姚知雪捣鼓了满满一锅的红烧肉,这会儿已经收了汤汁,散发出一阵阵肉香味。
小砧板上切了几样菜,时令的白菜、土豆还有一大把黄豆芽、一块卤水豆腐。
等会儿丢到锅里头乱炖,吃着十分过瘾。
起码南雁十分喜欢吃。
姚知雪是特意给南雁准备的。
首都的烤鸭虽然好吃,但她更喜欢吃这一口乱炖,不是吗?
“那他们说话你听得懂吗?”
南雁笑了起来,“能听懂一点,不算特别多。”
“那真厉害!”
和国际报纸媒体不同,国内报纸几乎没有报道南雁救人之事,姚知雪也只知道南雁出国,具体做了什么并不是很清楚。
但一个寻常人能出国,在小县城里那可是头一桩大事。
“等将来有机会,你也出国。”
姚知雪连连摆手,“我可出不去。”
她哪有这个能耐?
“怎么不能?将来有的是机会,等回头时机合适我带你出去逛逛。”
姚知雪没把这话当真。
她能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就成——
姚知雪最近的工作范围扩大了不少,要充当红武公社与县里其他公社的媒介,指点其他公社如何建设鸭棚,孵化小鸭苗。
她目前在车间门里工作的时间门越发的少,依照厂里的意思,年后基本上就是要去跑外勤。
“跑外勤的话辛苦点,刮风下雨都要忙活。”
姚知雪也不是没遭遇过这些,“这样也挺好,能跟人多打交道嘛。”
过去这几年她几乎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安全的小盒子里,不想接触外界,也因为这个遭了不少的罪。
现在走出去,实际上外面没那么可怕。
她也可以去独当一面。
独当一面,这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吗?
南雁看着姚知雪脸上露出的自信光芒,她笑了起来,“你喜欢就好。”
喜欢。
姚知雪起身去看肉,捞出来一半后,把土豆片和豆芽先丢进去。
等着豆芽微微变软,这才不紧不慢的切豆腐,最后把白菜叶子丢进去。
红烧肉放了糖,偏生南雁又有点喜欢吃辣口。
出锅前姚知雪放了一勺子自己腌的辣椒酱进去,瞧着南雁瞬时间门吃红了脸,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就这么喜欢吃辣呢。”
辣是痛感。
但就是喜欢有什么法子?
南雁喝了小半杯水,继续吃饭。
姚知雪和林广田做饭风格不同,都都挺好吃,比她都强多了。
在家能吃好的,回来后还能大快朵颐。
幸福!
只可惜明天就要工作日,想要继续幸福下去是不可能了。
周一上午,南雁就接到了来自市里的电话。
市革委会办公室打来电话,询问了几句之后就没再说什么。
南雁放下电话琢磨龙主任这话里的意思。
制药厂和肉联厂并不属于地方财政,别说县里,市里头也不好插手。
不过涉及到扩产市里头不免会重视一二,毕竟扩产意味着增加就业,对本地的财政也有或多或少的帮助。
再加上新的食品厂在建设中,这个能算在当地政府的功劳簿上。
一个新厂房能牵扯到大大小小各方面,从建筑到招工、从食堂到工人子弟学校。
几百上千甚至更多的人的衣食住行,这都会反应到财政上。
龙主任的关心恰到好处,没有太过亲昵——他们本身就不熟悉。
但也不会显得太冷淡。
倒是个很有分寸感的领导。
南雁只希望这通电话后,市里的领导们能消停一些。
大概是心声被听到,新的一周南雁没再被市领导们围观。
她能够正常工作。
如果胡秋云没找到工厂来,那将会是非常完美的一周。
这次胡秋云是过来兴师问罪的,“你整天忙着工作,就忘了前些天什么日子?”
南雁真没印象,“妈你有话就直说,我还得回车间门忙,没空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胡秋云气得想打人,“你这死丫头现在翅膀硬了,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
南雁没好气,有事说事,没事咱该干嘛干嘛去?
她实在没空跟胡秋云纠缠!
“林业啥时候没的你也忘了?”
转身离开的南雁忽然间门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林业牺牲在十一月份中旬的一次边境冲突中。
十一月中旬,如果非要明确日期的话是十一月十六日。
彼时南雁正在首都,那天她去了新华书店,又去了两个研究所,晚上还去吃了火锅。
忙碌得很,唯独忘了那天是林业的忌日。
胡秋云追上来,在南雁胳膊上打了一下,“不是我说你,你能有今天,那还不是林业给的,你忘了谁都不该忘记林业!”
好不容易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胡秋云难得在与女儿的斗争中占据优势,心里头有些得意,“你是大忙人,要忙这边忙那边,但地球离开你还不会转咋的?怎么别人就没你那么忙?你连这事都忘了,你敢说你婆婆他们心里头不犯嘀咕?”
婆家到底是婆家,因为死了的男人才牵连到一起的人,对你能有几分好?
真以为人家对你掏心掏肺呢。
“傻姑娘,你是我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回头请个假,咱们回去给林业上个坟,跟他告罪。”
南雁躲开了那想要抓住自己的手,她静静的看着胡秋云。
“我的确是忘了,但林业爸妈不跟你似的,针鼻儿大的心胸,你也犯不着管我,左右我是个出嫁女儿泼出去的水。”
想要居高临下的教育自己?
南雁笑了起来,那也得自己答应才行啊。
胡秋云没想到闺女会说这个,“你在说什么,我这是为你好!”
“我这是为你好”。
南雁听多了这话,却也只是听,实际上做了多少对她好的事情呢?
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类人多了去了,比如眼前就一个。
“您也不用打着这幌子来找我要什么好处,我只是一个寻常工人罢了,给你们带不来任何好处。真要是闹的话走到前面路口往左去,去革委会大院找武装部的陈部长,让他帮你回忆回忆那次咱们都说了啥。”
认清了事实的人压根没对娘家抱有希望,顶多就是想着娘家人少找麻烦。
但连这都是奢求。
胡秋云改变了策略,想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审判她,然后再加以拉拢。
偏生南雁不吃她这套,至于和娘家闹僵,闹就闹吧,谁怕谁呢。
她现在闹一通还能落下个大义灭亲的名声呢!
“用我提醒你吗?”
胡秋云看着女儿那冷淡的模样一下子傻了眼——
怎么就忽然间门变脸?
“雁儿你胡说什么呢,那么冷的天我大老远的过来还不是……”
南雁粗暴的打断这话,“车间门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话都不带多说一句的转身离开,气得胡秋云直跺脚。
这个死丫头,不知道被刘焕金灌了什么**汤,怎么就跟她这个亲妈这么生分了!
厂门口的事情被工人瞧见,三言两语就传播开来。
到了晚上就连姚知雪都知道了这事。
不过瞧着南雁心情不错,姚知雪迟疑再三不知道怎么开口。
末了还是南雁先说了起来,“没什么事,不用担心。”
道不同不相与为谋。
娘家那边这般模样南雁也不打算为难自己,回头寻找个机会闹一通就是,“我什么人呀,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姚知雪哭笑不得,“我是怕他们会影响到你。”
“他们还没这个分量。”
南雁闭上眼睛,宿舍里有暖气,真好啊。
可惜车间门里没有,尤其是肉联厂的车间门,也不能有暖气。
冬天工作是挺辛苦,尤其是车间门里的一线工人。
“那也没办法,咱们这起码还稳定,听说厂长之前还搞过道路建设,而且是往西北那边去的。”
骆主任也知道工人冬天辛苦,车间门工人生冻疮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也没啥好法子,你总不能不生产建设吧?
冬天冷夏天热,哪有那么多不冷不热的日子呢。
好在住的地方都有暖气,总算能缓和一下。
南雁没想到钟厂长的经历这么丰富,“难怪当初让他来主持建厂呢。”
“是啊,部队出身压得住,再加上有这方面经验。”骆主任笑着跟南雁闲聊起来,说起了食品厂那边,“省里头拨款一部分,另外就是今年咱们弄得那些东西不用上交国库,再加上县里的公社都参与进来,这次咱们厂长算是打了个还算富裕的仗。”
食品厂建设分位两期工程,第一期是鸭食品相关,包括配套的食堂、宿舍。
先看第一期的生产经营效果,好的话就开展第二期建设。
“厂长想着看情况,能不能回头做一些猪肉相关的副食品。”
不管是猪肉罐头还是卤大肠、小肠、心肝肺什么都可以嘛。
但是还得先紧着鸭食品来。
红武公社的那四万多鸭子都在下蛋,这足以供应全县其他公社的鸭苗饲养。
最迟到明年三月初,食品厂就可以投入生产。
算下来也就三个月的时间门而已,一眨眼就过去了。
南雁与骆主任正说着,忽然间门有人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骆主任不好了,工地那边出事了!”
现在天冷,但施工建设还在进行。
主体车间门、仓库已经修建完毕,剩下的是厂区道路铺设,墙体粉刷还有居住区、食堂的部分工作。
能出什么事?
骆主任一下子紧张起来,“说清楚!”
“是,是厂长出事了。”
这下骆主任和南雁脸色都十分难看,厂长他身体强壮的很,能出什么事?
工地那边直接将人送到了县医院,南雁和骆主任过去的时候,医生正在病房里吼,“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你有没有病我说了算,你现在都咳血了,还说自己没事,想把自己的血都咳完?”
咳血。
南雁顿住脚步,看着从病房里冲出来的医生。
“大夫,我们厂长他,他怎么样?”
骆主任一向处事灵活圆滑,这会儿声音都在颤抖。
肉联厂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啊,省里头批准往后可以增加屠宰量,而且对于陵县肉联厂收购其他肉联厂的猪零件这事十分支持,下了文件要其他厂配合工作。
今年依靠着胆黄素、胰酶胰岛素的分成,厂子里可以过一个好年景,哪怕是这钱大部分都用来进行食品厂建设了。
厂子会越来越好,过两年说不定会是整个曹州地区最大的肉联厂、食品厂。
可为啥厂长忽然间门出事了,咳血。
骆主任简直不敢想是什么造成的这一结果。
“你指望我们县医院能查出来什么?送省里去吧。”
医生还气得要死,就没见过这么犟的人,都这样了还说自己没事,要去工地。
觉得自己的血多还是咋的?
骆主任连忙进去。
南雁紧随其后,进门就看到地上染了血的绷带。
钟厂长坐在病床上,正在起身穿鞋子,“你们怎么来了,这帮兔崽子大惊小怪,没啥事,都回去。”
“咱们去省里看看吧。”
骆主任的声音都软软的,透着几分祈求。
“看啥,我的身体有没有事我还不清楚?听他胡说,医生都喜欢危言耸听。”钟厂长穿着一双解放鞋,鞋子有些老旧,前面眼看着就要被顶出个窟窿。
“不这样怎么显示他们的权威,听他们胡咧咧。”
钟厂长起身往外走,走到床头时腿软了一下,要不是他反应快,怕不是就要在病房里来个平地摔。
骆主任见惯了他永远斗志昂扬的模样,忽然间门触及到的虚弱让他傻了眼,“厂长……”
“去省城检查下吧,该看病的看病。”南雁挪步挡在了钟厂长面前,“您要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啥样?”
苍白的脸色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的血。
身材高大的人不知道怎么就变得虚弱不堪。
明明前些天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的时候还没这样啊。
钟厂长的身体仿佛一下子就被击垮了。
再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南雁有了最糟糕的猜测,她甚至不敢多想。
“我这都一把年纪了,你让我跟小褚似的人模狗样似的也不可……”
“求求您了好不好?”
看着骤然落泪的人,钟胜利愣了下,“唉你这孩子,咋还这么死心眼呢。”
死心眼的是他,换作其他时候谁劝都没用。
偏生南雁眼泪巴巴的站在面前,也不多说一句话,就站在他面前直落泪。
让钟胜利想起了战友牺牲后,活下来的人看着同志们的遗物,无声落泪的模样。
他拿南雁没办法。
市里头龙主任听说了这事,连忙安排办公室的张主任过来,陪同着钟厂长一起去省城看病。
张主任还得了另一个指示,“要是省城查不出来,那就去首都。”
总之这事绝不能放松。
南雁和褚怀良回到陵县时,龙主任避嫌并没有来陵县。
但肉联厂的一把手如今去看病,他这个上级领导来这边一趟,原本是想要安排一下肉联厂的工作——
厂长离开,但工厂还得生产经营,食品厂厂区建设也不能停下来。
担心少了主心骨的龙主任仔细了解一番,想着做出一番安排稳定肉联厂这边的情况。
但肉联厂比他想象中要平静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