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年觉得自己没办法思考。
那些信纸随着他松开手指的动作,如同雪山崩陷般散落一地。
上面的字迹停顿又生涩,笔锋远没有他的回信与曾经在书上看过的那些读书笔记一样行云流水。
涂涂改改,凌乱不堪。
仿佛一字一句间,皆是犹豫与停顿。
顾嘉年恍惚地抬起头,视线慢慢地从地上的信件挪到眼前男人的脸上。
室内透亮顶光下,凌乱黑发在他深邃的眉眼落下小片阴影。
他依旧如初见那般皮肤白皙,睫如蝉翼,好看到不像是个真人,而像个摄人心魄、没有影子的吸血鬼。
一如当初那个荒芜花园里,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透过一圈圈的烟雾与点点猩红看到的那张脸,英俊又颓丧,令她窒了呼吸。
他是她少年时期最喜欢的作家。
是带她走进阅读大门的那个天赋异禀、闪闪发光的砚池。
也是冷静自持、聪敏成熟,每一次都能轻易找到她的迟晏。
但这个她曾经以为就算坐上时光机也不能与他有交集的人,此时此刻却在她面前卸掉所有防备,毫不掩饰自己的紧张。
紧张到唇边没有一丝散漫的笑意。
如同考生与考官地位对调,他在这个原本令人绝望的长夜里,恳切地问她要一个结果。
顾嘉年的心底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旷野之上她的那片星河,真的在为她陷落。
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一年里兵荒马乱、胆战心惊。
她喜欢的这个人,也同样喜欢她。
见面前的女孩子一直在愣神,迟晏的心底逐渐闪过了一丝丝的不确定。
他缓了缓呼吸,简略重复道:“顾嘉年,一年过去,你还喜欢我么?你要是不想说话,那就点头或者摇头,好不好?”
夜风叫嚣着被困在窗外,点着灯的屋子里,女孩子忽然抬起头。
却没有如他说的那般点头或是摇头。
到了这个份上。
她怎么可以不勇敢。
顾嘉年的泪水再一次涌上来。
那些所有的愧疚、不安、痛苦的情绪,此刻全部集中成为同一种从未变过的情感。
“喜欢。”
“我一直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没有变过。”
好半天后,迟晏的声音终于散去了紧绷,重新带着点不经心的笑,嗓音沉沉,胸腔颤动:“嗯。”
他觉得自己的确有点荒唐。
除了收到那句“迟晏哥”后短暂的几分钟里,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喜欢,这明明是道送分题。
但在刚刚那一瞬间,竟然本能地感觉到了不确定。
怕她拒绝他。
好在他的小姑娘从来都不是一个小骗子,这结果也终究没有超出他预想。
不然真该如贺季同所说,今夜要过不下去了。
“我这里只有两个选择,喜欢的话,也就是说——”
“——你同意跟我谈个恋爱?”
顾嘉年这次没有说话。
很长时间之后,她咬着唇点了点头。
“那——”
迟晏扯着嘴角朝她张开双臂,眼眸中滚动着浓到化不开的情绪,“重新抱一下?刚刚没抱够,怕好不容易找到你,再把你吓跑。”
顾嘉年的眼眶还红着,脸色却比眼睛还红。
室内静悄悄的,暧昧升腾起来。
清凌凌的灯光下,眼前的人如蛊。
顾嘉年两只手攥起来,心跳狂乱着,拿出了当初上考场的勇气,往前挪了两步。
她移开眼不敢看他。
却伸出手慢慢地攀住他的腰,收紧,烧红着脸埋进他胸口,热烫的眼泪淌进他衬衫前襟上。
迟晏的怀里撞进一个温热纤细的身体,他低下头,下巴触到女孩温热的发顶。
与之前那个在广场上克制的拥抱不同,她纤细的胳膊仿佛在与紧张情绪作对,以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使劲地抱紧他。
她的呼吸声紊乱急促,在通过空气到达耳朵之前,率先通过皮肉与骨骼。
势不可挡地抵达他的心脏。
迟晏的眼眸忽然沉下去,半晌后终于收紧手臂,同样重重地圈住她。
心脏被填满。
在此之前,他偶尔会觉得某些文学作品里的爱,有夸大的成分。
现在只觉得。
他们写得还是不够入骨。
书里描述过千万种相拥。
可哪里及得上此刻这样心动。
光阴困在一方沉静旖旎之中,动弹不得。
不知道多久后,顾嘉年吸了吸鼻子,声音软糯着说:“其实我今天傍晚也想抱你的。”
“就是不敢。”
迟晏抬了抬眉,敏锐地注意到她说的是“傍晚”。心里揪了一下,问她:“见到我了?在哪?”
顾嘉年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就在工作室楼下,我刚下楼没多久,见到你和韩遂还有……蒋菡一起从车上下来。”
在那个阴冷潮湿、布满青苔的拐角处,她觉得浑身寒冷到战栗。
看着他那样耀眼地下了车,夕阳落在他脸上、身上,镀上金光。
心里冲动地产生过一个念头,想冲过去厚颜无耻地抱抱他,好歹蹭上一点点温度。
但是她最终没有。
不敢也不愿把他扯进跟她一样的绝望里。
迟晏敏感地注意到她话语中,第二个名字前那个停顿。
舌尖忽然有点涩。
他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吃醋了?”
顾嘉年没有吱声,不想撒谎,但也不想承认。
静了一会儿后,迟晏叹了一口气:“那是我猜错了?不该污蔑你。老实说,今天是我醋到不行。”
“——什么?”
她听到他沉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抬一点头自己看。”
顾嘉年懵懂地照做,从他的胸口稍稍仰起头,入眼是他修长白皙的脖颈、棱角分明的喉结和……那对如同翅膀般的锁骨。
她的视线蓦然凝住。
心里像被蚂蚁爬过。
这对锁骨曾经很多次出现在她梦里面,如今却离她只有几公分的距离。
顾嘉年的脸彻底烧起来,心里有点羞耻,又听到他闷闷的笑:“别乱看,是让你看领口。”
“……”
顾嘉年心虚地移过目光,这才注意到他衬衫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并非刻意解开,而是被扯掉了。
原本应该有纽扣的布料上只留着一截短短的黑色线头。
顾嘉年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读着题干:“扣子掉了?为什么?”
迟晏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胸口闷:“自己扯的。今天收到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变心了,跟哪个小男生跑了。”
“我当时真的醋到不行,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哦。”
顾嘉年闻言不可控制地弯了弯唇角,好半天后咕哝道:“那,就算扯平了。”
迟晏原本是为了安慰她,可提起来心里还是有点别扭,没好气地说:“你以后不准用这个称呼了听见没?什么迟晏哥,听得我脑壳疼。”
顾嘉年觉得有点不公平,在他怀里嗫嚅道:“可是……你自己不是偶尔也会自称哥哥。”
“那不是正好。”
“?”
“你对其他比你大的人,都会礼貌地加个敬称,只有对我不会。”
“而我对其他比我小的人,从来不会这样自称,我又不是贺季同那个骚包。在你面前这么说,那是因为喜欢你。”
大作家逻辑满分。
顾嘉年突然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哦”了一声。
好像确实是,他在其他人面前大多时候都很冷淡。那次北霖的首映会,他走在韩遂身后,还被误认为是个冷脸耍大牌的艺人。
可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她抬起眼看他,疑惑道:“我记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说是在带我去昼山的那天晚上,你那会儿说‘带你去哥哥的母校,去看昼大图书馆’。可是那个时候你又不喜欢我。”
迟晏挑了挑眉对上她的眼。
“记得这么清楚?把我的每句话都记心里了?”
“……”
顾嘉年哽住,若无其事地偏过头不看他。
“那你自己都知道,在那之前我没有用过这个自称吧?”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你,应该算不上是禽兽吧?毕竟那天晚上,你正好成年了。”
只是当时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现在回想起云陌杂乱的蔷薇从里那个满身伤痕问他借烟的女孩,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恍悟。
他又不是什么慈善家。
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让他心疼。
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大半夜陪着翻山越岭,也不愿看到她坠落。
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顾嘉年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白整得措手不及,心里又是开心又有点无措,谁知道他又接着说:“不过——”
“——刚刚让你看衣服领口之前,你盯着我好几秒……在看哪里?”
“……???”
这种话他怎么能问出口的?
顾嘉年脸腾得红到爆炸,整个人都羞耻起来,手上的力道便不自觉地松了松,下意识想逃跑。
只是刚抽离了一点,却被人拽回来。
顾嘉年的下巴猝不及防地磕上他胸口。
“不说就算了,我还没抱够——”
迟晏的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压在她单薄后背,将她紧紧按在怀里,另一只手抽空抬起来。
目光滚动着看了眼腕表。
十点五十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