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爷担心儿子,想过来看看,走到门口拧开门的时候,刚好听见老妻在跟儿子说往事。
突然之间他很想听听自己在她心中是什么样的?一句句听下来,他的心里像是被扔进去了一块秤砣,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她提起,他连老二扔角落里了,更何况和老二说的那些话?此刻他回忆起当初,他恨爹娘逼着他娶朱家小姐,逼着他同房。没办法反抗爹娘,就把气撒在她身上,自己带着气草草了事,而那时的她只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面对那样的情形,她不哭不闹,咬牙受着。哪里是她像木头?分明自己不是个东西。
父母不许他娶老二进门,他故意让她撞见,她求了他父母,让他将老二抬进了门,喝了老二进门的茶,她找了个理由回娘家,一住就是一个月,那时他满心的都是跟父母抗争胜利的喜悦,却从未想过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心,心也会疼,父母逼着他去接他回来,他却转头带着老二去了上海。
直到有一次,他听见表妹跟一群女人在一起聊,她儿子拉的屎是什么样儿的。原来清冷雅致的表妹也会如此俗不可耐,年少时的那点儿喜欢一时间化成云烟,连带老二都不想看了。
后来父母以为他总算是懂事了,知道轻重了,知道明玉是正房太太,知道给她脸面了,也分得清孩子的主次,对明玉生的舒彦最是疼爱,甚至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到前几日,他意识到自己找老三是因为老三身上有她的影子,而自己这么多孩子里,对舒彦特殊,并不全是因为舒彦是长子,是正房太太生的,也不全是因为他聪明,其实也有是因为舒彦是她的儿子,只有她的儿子才能继承自己的衣钵。
以前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父母过世之后还会按时回家,只以为是习惯,总要回去看看,给父母的牌位磕个头。
实际上回到家里那一瞬间,看见她那老派的穿着,拿着一串翡翠佛珠站在那里,就有种到家的安心之感。
回家之后,待上几天,看着她跟木雕似的,没什么表情的脸。他说一句,她就答一句。翻来覆去,不是家里几亩地,就是他们宋家那些亲眷家里有什么事,还有就是舒华、舒琴,舒雅……
总之,每次都是兴致勃勃回去,又被她没有表情,却全是琐碎的话,闹得烦躁而离开,离开的时候,就想着以后少回去,无论从上海回宁波,还是从青岛回宁波都挺麻烦的。
可偏偏,清明、中秋、新年,到了时候不用提醒,他都会往回赶,后来他把这一切总结为,思乡之情。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是自己回去之后,看不到她的好脸色,谁天天对着一张嫌弃你的脸,会觉得舒心?所以不想在家呆着。
果然,她拜菩萨都希望他少回去。
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宋老爷是千头万绪,再见她站在自己面前,依旧是这么一张脸,看不出悲喜,对他没有丝毫热情,却因为她刚才满脸的泪痕,他连心里都没办法怪她,心里很是愧疚,整了整心绪:“我来看看舒彦。”
“你进去吧。”宋太太往外走去,刚才她跟舒彦说的话,他是否听了去,她并不在意。
看着老妻一扭一扭的背影,宋老爷拉开了宋舒彦的房门,
走进去,想起儿子刚才说的那些混账话,什么叫他想做“朱明玉先生的儿子”?说到天边那也是他宋世范的太太。
“犯浑,犯好了?”宋老爷问儿子。
宋舒彦这些日子一直在逼自己接受这个结局,今天发泄了出来也算是真正认命了:“嗯,还能怎么样呢?我再强求,她也不可能回来。”
宋老爷像儿子小时候一样,伸手揉了揉宋舒彦的脑袋:“那我就放心了!等……”
他想要跟宋舒彦说以后任由他自己看中姑娘,这话一下子说不出来。罢了!还是让孩子自己过掉心里的这道坎儿:“早点儿睡!”
“嗯。”
宋老爷从儿子的房间出来,回自己房间,洗过澡之后躺床上,一下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结婚这么多年,跟她相处十分有限的片段。
翻来覆去到凌晨都没闭眼,宋老爷索性下床,去楼下橱柜里拿了一瓶西洋红酒出来,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越喝tā • mā • de越清醒,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这些年的岁数都活在狗身上了,好好的娘子不要,搞七捻三搞了那么多女人。把媳妇儿熬成现在这个样子!在酒精的作用下,本来就有些江湖脾气的宋老爷伸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猪都比你懂事!”
这些日子,一个人睡,那些女人就脑子里过一过,接下去他就翻来覆去,想跟明玉说说心里话,她怎么就不在呢?明明她来上海了,为什么还要住在那个死丫头那里?不怪罪那个丫头已经不错了,还这样跟她亲近做什么?
宋老爷又开始委屈上了,他踉踉跄跄地往楼上走,他要跟明玉说去,跟她说不许她再搬出去住,以后一家人好好在一起,等他们父子回家,一家三口一起吃饭,一起说话。
走到楼上,他定了定,仔细辨认方向,气死他了!他正房夫人,和他要埋一起的妻子住客房,算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了,他回老宅都没住过正房间,除了新婚第一年,他都没睡过那张他爹娘打的紫檀床,凭什么?别都说他不好!但凡,她要是对他好一点,难道他们还能腻歪不上?他也不用一个换一个女人,依旧心里空落落的。委屈!真tā • mā • de委屈!
找到了客房,他敲门:“明玉!开门!”
宋太太浅眠,早就听见走廊里有声音,睁开眼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怀表,看了一眼,这是凌晨两点?外头宋世范正在砸门。
这到底算是清早?还是算是深夜?发什么疯?就算是他听见了她刚才说的话,也没必要反应那么大吧?那不都是事实?发什么猪猡脾气?
她站起来,打开灯,套上睡袍,走过去开门:“你干嘛呢?”
门口宋世范满嘴酒气,脸颊眼睛通通红,看见她开门,双手搭上她的肩。
宋太太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宋世范,她也不是秦瑜,没有什么力气,压根就挣脱不了,倒霉的是,这个东西居然还一把将她抱住:“明玉,明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宋世范,你发什么疯?”宋太太惊恐非常。
她只有儿子小的时候才抱过孩子,家里父亲和哥哥都不曾这样抱过她,宋世范也不曾这样过。
宋世范此刻满心的愧疚在酒精的作用下放得更大,想起黄大夫说的老妻早
衰,更是满心后悔:“明玉,苦了你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自己那几句话,怎么就让这么个东西,会发这种疯?
她尖利地叫:“宋世范,你放开我。”
即便阿芳睡得很沉,此刻也被这么大的动静给吵醒了,她慌慌张张地打开门,冲过来,看见太太被老爷紧紧地抱住。
宋太太看见阿芳:“去叫舒彦!”
阿芳慌慌忙忙往楼上去,跑到少爷门口,猛拍:“少爷,少爷!救救太太!”
宋舒彦迷迷糊糊听见求救声,拉开灯,确认真的是芳姨的声音,连拖鞋都顾不得穿,拉开门见阿芳脸色惨白,额头全是汗,以为母亲发了什么病,拔腿就跑,冲到二楼的客房,到门口,却见母亲被父亲抱住,父亲的唇落在母亲的眼上。
“明玉,不要哭!都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宋世范,求求你,饶了我……”
听见母亲的哀嚎,宋舒彦一把拉开父亲,中年男人跟大小伙子自然没办法比力气,宋舒彦拥住浑身战栗的母亲,安抚:“妈,不怕!有我在!”
“宋舒彦,我在跟你母亲说话,你给我出去。”宋老爷拿出做父亲的威严。
“您这是说话吗?”宋舒彦拿出气势吼他父亲。
宋舒彦就算是反抗拜堂的时候都没这么愤怒,要不是这是自己亲爹,他能上去宰了他,自己虽然不懂怎么才能对自己喜欢的人好。他在处理跟小瑜的婚姻上是做得太过于绝情。在喜欢上秦瑜之后,他是想过让原配妻子在老家待着,可是自己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到现在他都能发誓,他若是跟小瑜在一起,一辈子都不会去搞二三四五。因为他母亲受够了这样的苦。
“我们是夫妻!”宋老爷介于清醒和未清醒之间,他认为自己很有道理。
“二十多年不睡一张床的夫妻。”宋舒彦提醒自己父亲。
在儿子愤怒的目光中,宋老爷败下阵来,有些狼狈:“我想跟你母亲好好说话。”
“这叫好好说话吗?母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把我那几个小妈,尤其是你那个前儿媳妇的丫头小妈给带上来,放在你身边,你非不要!”母亲在怀里发抖,越发让宋舒彦气得脑门子青筋搏动,“实在忍不住,外头书寓里,有才情,能说会唱,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你去泄泄火,不行吗?”
被儿子说得如此不堪
,宋老爷想打这个逆子,看着在儿子怀里发抖的老婆,他又没法子动手了。
“出去啊!”宋舒彦吼他爹,“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喝了点猫尿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真不是。”
“你什么时候是假的?跟二妈在我妈面前演春宫是假的?一砸千金,追三妈是假的,把你三姨太的丫头拉上床,成了我四妈,也是假的?儿媳妇的贴身丫头是自己爬上你的床的?”宋舒彦一口气爆出他亲爹的荒唐事。
被儿子这么骂,宋老爷低头不语。
“捉猪猡要看看猪娘,我现在是知道了,我要是小瑜我也不想嫁到这样的人家来。有个这样的公公,谁能保证自己的丈夫不会像他爹。换我也肯定选傅嘉树,看看人家爸妈多恩爱?傅伯伯对傅伯母多一心一意?”宋舒彦见他还不走,把母亲交给芳姨,走过去拉住他父亲的胳膊往外扯,“回你房里去,好好想想清楚。我妈不是你那些女人。你还记得黄大夫跟你说的话吗?她再这样下去没几年好活了,你让她多活几年。我可以不要海东,整个宋家的所有东西我都可以不要。求求你放过我妈!”
宋舒彦半是推,半是拉,把亲爹塞进他的房间里,拉上了门。这tā • mā • de都是什么事儿?他快步走到他妈那里。
那种被男人压制得没办法动弹的恐惧,被他带着口水的唇舔上眼睛的恶心,宋太太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木愣愣地由着阿芳拿毛巾给她捂眼睛,看见儿子,拉住了儿子的手。
宋舒彦见母亲这样,跟阿芳说:“芳姨,给我地上铺一条席子,我睡母亲这里。”
“哎!”阿芳给宋舒彦打了地铺。
宋舒彦扶着母亲坐在床沿:“妈,我在这里守着。再睡一会儿,今天晚上,你就去小瑜那里了。小瑜那么凶,她会护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