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急,我急。”我半阖上眼睛,“也不用搬什么东西,宿舍都有家具,收拾些衣服就好了。房租当时交到了合同完,你也不用搬走。”
第二日离开时正是傍晚,瓦连京从车行开了辆皮卡,一声不吭楼上楼下地搬完了行李,没叫我动一根指头。临走前我回头看了眼六楼,我们那屋的阳台光秃秃的,邻居种的花草已经伸到我们那屋去了。我依稀记得旁边住的是一对情侣,过去我跟瓦连京在阳台看夕阳时老听见他们吵架,但吵不了多久就没声了,当时我还琢磨着这对长久不了,没想到人家种的花都开到隔壁屋去了,隔壁屋却已不是我的家了。
我之前求军哥给我留的宿舍还在,只是一个屋的室友已换了旁人,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估计国内高中还没毕业就来念大学,戴个眼镜老老实实的。房间小,两个人都挪不开身子,更别说挤第三个人,那孩子被大块头的瓦连京吓了一跳,坐在自己床头不说话也不抬头,我转头对正忙活的瓦连京说:“你回去吧。”
他皱皱眉头:“东西没搬完呢。”
“你放楼妈那儿,我回头搬。”完了我补上一句,“这里不让外人多呆。”
我头一回在瓦连京脸上出现了窘迫与惊惶交加的表情,这惊惶来得很莫名,我想不通,也不愿再去想,至此我再也不想与这一切有任何关联了。他没有再多说话,退身合上了门,过了几分钟我听见楼下引擎发动的声音,接着那声音越来越遥远,消失于冬日凛风的簌簌声中;我背叛的还是我自己。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与瓦连京见面。
第50章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结束的时候,总是散发着一种冷静的凄惨。
未能如军哥所愿,我没能完成在莫大的学业。原因是室友有一天自习回寝发现我几乎休克,左臂淌血,右手捏着刀片。此事惊动了学校,强制将我送入精神病院,并要求只能家属签字才能接出院。军哥毫无办法最后只得跟我妈打了电话。
在被强制打镇定剂不分日夜昏睡了近一周后,我妈风尘仆仆出现在我眼前。彼时她两眼血红,站在门口瞪着我,军哥在一旁跟她解释,一边讲还一边指着我骂傻,叫我快来见妈妈。我妈没有对我说一个字,直接打断军哥问,怎么办出院?
接下来无非是买机票,办出院手续,退学手续,无体无止的签字,我时常觉得在做梦,经过一系列大起大落,我早就忘了生活是由这些琐碎的事组成起来的。回国后的日子我一天都记不起来,只知道永远在去医院的路上,见医生,排队,取药。
“你的狗屁药不起作用。”有一天,我对着医生坦然道,“你行行好,直接电击我吧。”
这句话的代价便是我又被强制住院十天,也没能如愿进行电击治疗。住院经历其实并不糟糕,医院形成了一个保护屏,处在其中与做梦没有什么两样。难的是出院那一天,返回生活时发现一切还是一滩烂泥。
说来奇怪,我自认为曾经是个悲伤的好脾气人,现在却变得愤怒且不计后果,别人看来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却只觉得放松,绷着的弦终于断了,再也不必去担心它了。
身边并没有对我恶语相向的人,相反为表示理解,常常有人说“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重新开始”这类话;然而这类话在我听来也莫名其妙,所有人都确信我是一个受害者,也想说服我是一个受害者。我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年末的时候离开家独自去了北京。
在北京的日子不算坏,自然也不算好,交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朋友,找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刚开始时我妈会来看我,后来见我状态逐渐稳定,便动身飞回了缅甸。晶劲函住的地方与我不远,闲下来时偶尔聚一聚。日子一长,好像什么也没有,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就是一个窟窿,这种日子对我来说无于酷刑,每天都给人掐着脖子垫着脚过活,其中的窒息感一天比一天强烈,我也从愤怒的状态中慢慢抽离了出来。我妈以为我状态稳定了,其实根本不是,我只是放弃挣扎了,安安静静等待那个时刻来临。
第二年的时候,我把晶劲函叫出来吃饭,趁着他啃鸡腿的当儿告诉他我准备这周四飞莫斯科。他一口肉没来得及嚼就滑进喉陇,呛得眼红心跳,瞪着眼看我,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周四他来送我,站在安检口一个劲盯着我哭,我被他哭躁了,赶紧拉他到一边:“你哭成这样干什么,我又不是去送死!"
“这谁敢说!”他抽抽搭搭地骂道,“你自己想想为什么回国的吧!你妈知道了得气出病来!"
“哎哎,”我低声哄道,“所以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呀。万一真出什么事,我那些银行卡密码你反正也知道……”
他惊呼着扑上来掌我的嘴,我大笑一声,紧紧地拥抱了他了,随后提着轻薄的挎包去往了莫斯科。
达到莫斯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在酒店放了行李便就开始出门四处乱走。其实过去几年我没有什么成长,也极少有机会去回忆那些往事,由于吃药和物理上的距离,即便想起俄罗斯也没有过大的隋感波动。然而此刻真真切切地踏上这片土地,只觉得走在莫斯科的每一步都叫我心惊胆战。
穿过莫大的校园,走过曾被打得半死的酒吧,经过一群站街姑娘,不知不觉就走到一片空旷的区域,抬头一看,不远处竟然是米哈伊尔的修车铺,里头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轮廓我在十米开外都能认出来。
彼时是午夜时分,修车铺门口的大马路上偶尔两三辆货车疾驰而过,雪白的灯光闪得人眼花。我站在马路这头,默默望着那头。
看见他还是坐在那里,我心里又惊又惧,同时忽然非常蔑视他。他看起来太平凡了,头发没有我记忆里那样黄澄澄,体格线条也没有那么摄人心魄;脸还是白净,但只是典型的俄罗斯人的棱角―他好像根本就没有那股让人着魔的力量。
比起沮丧与困惑,我更像不知所措,心里的窟窿也丝毫没有被填满反而越来越大―
我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而这一次我却感到了绝望。一个这样普通、这样迷茫、这样可悲的人,却一点不妨碍我仍然怜悯他;我想我每看他一眼,就又会重新爱上他;而我根本就不是因为他有多完美而爱他的。
我想我一直要的只是最简单的东西,却总是陷入最复杂的境地;创伤与坚强,煎熬与希望,忍耐与责任。但这种怪诞的、循环的、诅咒的爱,我却是再也不想要了。
远处一辆货车一路按着喇叭飞驰过来,似一列火车,我想那司机多半是喝了酒,一个劲疯按,在俄罗斯倒也挺常见;我没有多想,轻轻将命运向前挪动了几步。被雪白灯光吞噬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一句话以至于喃喃出声:“当真——死的却是狗!*”
瓦连京这天上工迟到了,于是留下来上晚班。等学徒都走了后,他打开门口的绿霓虹灯,那灯是二手的,接触不好,一闪一闪照着店门口坑坑洼洼的水坑发绿光。
这几年他过得平平无奇,说是潦倒也不为过。城里的房子租金到了之后,他搬回了老家一段时间,城里的工作自然也辞了;后来他又回到莫斯科,重新开始给米哈伊尔打工。
瓦连京与米哈伊尔之间有一种病态的雇佣关系,两人深深厌恶彼此,绝不会给对方机会好过;然而每当瓦连京拮据,总会又来给米哈伊尔做工,米哈伊尔也一次又一次雇佣他,一方面是因为瓦连京开价低,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能够不停侮辱他;瓦连京总是返回米哈伊尔的铺子,也许是因为他把米哈伊尔当做了最糟的境地,这种触底让他感到安心,不必担心更糟的情况。
往常这个点,外面路上几乎没有过路的车辆,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附近高速修路,老有大型货车来来往往。原本只是寻常的车轮撵路声,一声尖历的刹车声倏忽炸在耳畔,刺耳滑胎声长久地回荡在空中。
瓦连京这辈子没上过几天学,但是那声尖锐的刹车声没由来叫他想起了他为数不多看过的《安娜卡列尼娜》。作为俄罗斯人没看过的话也有点太不像话。瓦连京并不喜欢托尔斯泰,倒不是因为他有鉴赏文学的能力,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这贵族老头话里话外一股子优越劲。他从小就过得困苦,对这种优越劲有来自骨子里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