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小十啊,真巧,我叫小九。”
“姓呢?”
“没姓!”小九——姑且就叫他小九吧,一脸不在乎地踢飞一块碎砖头,砰地一声砸上了对街的一块窗玻璃,力道控制得很好,准确无误却没击碎。
“你真的叫小九吗?”时安知有点怀疑地看他。他心善,不过不傻。
小九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刚取的。你叫小十,我就是小九啦,铭记你的一饭之恩。”
时安知忍不住笑了:“什么恩不恩的,你还吃得下吗?再给你拿点别的。”
小九马马虎虎一摆手:“不用!这顿饱了起码够三天。”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时安知也不知哪里来的动力,忽然一把拉住了这脏小孩的胳膊:“等下!”
那小孩反应很快,时安知才接触到他胳膊,他下意识地就滑开半步,手臂反折摆出了一个防御姿势。不过这动作停在了半截,时安知的手真是太暖了,而且,他不觉得这么个白嫩的少爷能对他怎么不利。
小九斜着眼睛去看时安知,看他打算干嘛,却被一蓬温暖的云拢住了。
带着时安知体温的羊绒围巾裹住了他的肩膀脖子。
时安知的手很暖也很轻巧,他把羊绒围巾严严实实地绕了两圈,打了个很好看的结。
然后他摸了摸小九的头,像个大哥哥那样说:“过了三天再来找我?”
小九噗地一声笑了,笑完了伸直手臂努力够到时安知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非常江湖做派地说:“兄弟!我会报答你的!”
这回说完,他真的乐呵呵走了。
这一年,时安知9岁,黎九7岁。
时安知为三天后的单方面约定准备了进口饼干和橘子水,不过小九没有来,事实上,时安知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狼崽子一样的小孩。
元旦的时候,他爸爸妈妈要带他坐汽车去京城,参加法国大使馆的新年宴会。时博士出身于巴黎高专,是经国家层面延聘回来的高级人才,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欢迎仪式上,他和一批核物理专家站在同一排与领导人握过手。刚回国时,时安知才两三岁,只会说颠三倒四的法语单句。不过小孩儿的适应能力惊人,如今七八年过去,时安知已经是个纯粹的中国北方小男子汉了。
但是时太太还是三五不时怀念她的法兰西岁月,尤其是能够再踏进正统的法国社交场合,在行李里她准备了弋地长裙,给丈夫和儿子都熨烫好了西装。包括耳环项链和手帕围巾,她都精心挑选了最合适的搭配。
她问儿子:“安安,那条米白色围巾呢?”
时安知有些发懵,但是立刻就想到了小九,他结巴了一下,说:“不、不知道。”
时太太知道儿子从来不说谎,也就压根没有在意他飘往别处的眼神。一边翻找衣柜一边自言自语:“哎呀,那是当年我送给你爸爸的结婚礼物呢,攒了好久生活费买的Hermes。”
时安知不知道Hermes是什么,但是心下就有些慌张,没话找话地问:“那个,很贵吗?”
“一点点?”时太太停下翻找的动作,脸上露出少女似的甜蜜回忆神情,“不过非常暖。”
那……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时安知忐忑地想着,忽然想起那一握时触到的精瘦胳膊。
小九,很可怜呢。
时安知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再见到小九,“很可怜”的那个人,成了他自己。
这十年神州风起云涌,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他最亲爱的父亲,在一次飞机失事中罹难,国家追赠了烈士名号。次年,所剩唯一的至亲母亲,查出了晚期癌症,追随丈夫而去。孤儿时安知在几个远亲家里辗转了一两年,忽然接到了上山下乡的通知,被火车送到了南方。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连绵的丘陵,也没有穿越过那样曲折的农田。他的钢笔和白衬衣都被打上了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的大罪名,19岁的时安知,是一头最纯洁无辜的羔羊,更不幸的是,他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蛋。
起初他没担心过人身方面的安全,因为他是男孩子。甚至在一起下放的几个女孩哭诉被骚扰的时候,他还义愤填膺地出过主意,让她们带上小刀或者棍棒,出门与人结伴同行。后来,当他被队里书记家的儿子和乡长家侄儿堵在茫茫无人的灌木林地时,他才知道那些防身技巧完全没用。
“我是男的!我是男的!”时安知凄厉大喊。他几乎要吐出来,不知道有几只手在他身上乱摸着,村汉们啧啧地吸溜着口水,他听到有人说:“真他娘的白。”“这屁股,大姑娘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