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矜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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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说,这次游轮出行的任务对我来说并不美满。
其一,我万万没想到,阿尔伯特无论如何也要把我拉上船的原因,居然是在一个又接着一个的社交场合上,作为挡箭牌帮他挡掉那些冲他而来的贵妇贵女们。
大厅里,我穿着由一条舒适的棉质长裙变成的符合这个时代流行制式的、华美好看的礼裙伴随在阿尔伯特身旁,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真情实意的面无表情,把我院传统身居高塔矜傲的高冷气质与生人勿近的气场都发挥到了极致。
但维持这个状态真的很累,心累。
“因为柏蒂小姐您十分美丽,气质高雅,今晚打扮后更是光彩夺目,其他女性见到您,必定是自惭形秽,不敢上前了的。”
阿尔伯特用他那深邃迷人的绿色眼眸注视着我,嘴巴的蜜糖甜度又开始重新占领高地。
“……”我默默看他一眼,眼神十分幽怨,仿佛一位老教授退休五十年了还要被骗回教书育人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我试图以此迫使莫里亚蒂伯爵良心发痛。
然而不存在的东西是不会痛的。阿尔伯特回以我若无其事的微笑。装潢华丽精美的大厅聚集了整个英国最不知好歹的那一批人,他完美融入其中,却又在我眼底逐渐轮廓清晰,锋藏/独特。
我将注意力放出很快又收回,毫无探究兴趣。
我再也不想被阿尔伯特·詹姆斯·莫里亚蒂那张嘴说出来的话迷惑了,但没拒绝掉的「帮助」,还是要完成才行。
由于我浑身充满了「闲人勿近」和「搭讪去死」的冷硬气场,很快整个大厅就再也没有了往我和阿尔伯特的位置张望的眼神,我又悄悄释放了上船时施在自己身上的魔咒,让在场麻瓜都忽略掉了我们,各种投过来的隐晦或明显的探究视线才终于消失。
阿尔伯特应该也是很快察觉到这种周遭气氛上的变化,侧过头来有话对我说,于是我又接着施了闭耳塞听咒。
“您看起来很不高兴。我向您道歉,对不起。”他那总是微笑的俊美脸庞上露出一个尽可能诚恳的表情。
高傲的伯爵大人伸屈能伸,做事独断专行还不招我厌烦,这点至关重要,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将社交手段玩弄至高深的人,所有的情绪封藏在绅士优雅的微笑里,会魔法的女巫也看不透。
不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里死磕也是一种莫大的智慧。
我心平气和,没想要责怪他,所以我说:“没关系,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
“人们赤/裸地暴露自己的欲望,充满攻击性地靠近陌生的第一次见面的人,又用虚伪的笑容修饰一切,维持着所谓的体面,可笑的传统,纯粹的血脉……无需道歉,至少你还能让我看到真实的东西,阿尔伯特。我大概能知道你本质在排斥什么。”
阿尔伯特沉默,也像我当初发现他的腹黑一样、陡然发现我也还有这样的一面,用重新审视我的眼神注视我。
我也侧过头,看着他此刻脸上不算冷酷也说不上温情的淡漠表情,也看到那双美丽的翡翠宝石般的绿眼睛里自己清晰的倒影,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就像曾经——十几年以前那场冰冷的雨中所做出的行为一样,我伸手去揉他的头发。
然而指尖刚触碰到对方棕色的发丝,阿尔伯特便立刻握住了我的手腕阻止,这次的力道很轻。
“柏蒂。”他喊我,说话语气忽然前所未有的柔软,映着我影子的绿眼睛却带上了锋锐的攻击性:“希望您能明白,我不是当年的孩子了。”
“……确实。”我在沉默后煞有其事地点头,叹息:“你顺应自己的心意,长成了一个恶人呢。”
阿尔伯特没有接这句话。他握着我的手腕,嘴角掀起,朝着我露出了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微笑。他注视我,像恶龙凝望勇者,又像单纯只是想将我溺死在一片冰冷而绮丽的绿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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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并不美满的其二原因:我晕船。
离开社交场合后,我的脸色持续难看,阿尔伯特听说原因后,稍有不解:“你们平常不会坐船吗?”
我靠坐在沙发上神情恹恹,连回答都言简意赅:“有,但少。”
巫师一般用飞的,或者走壁炉。牛逼的都用幻影移形,很刑的就搞违禁门钥匙。
要说我关于坐船的经验,只有当年入学一年级和同学们坐小船飘过黑湖。自己原来晕船的事我也现在才知道,这种感受难以用言词形容,我感觉我那稀碎的灵魂都要从嘴里被晃出来了。
灵与肉的撕扯感仿佛正从虚无变为现实,我伸手摁了摁紧皱的眉心,对阿尔伯特打过招呼后,忍无可忍给自己施了咒。
于是游轮之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房间里昏睡,一直就这么睡到了回航下船。
路易斯来接人的时候,我还坐在马车里缺乏形象地打哈欠。
阿尔伯特问我需不需要继续休息,我摇了摇头,抬手一个清水如泉对准自己,冷水滋了一脸,瞬间清醒。
接过坐在对面的伯爵沉默着递过来的手帕,我低头把脸上的水珠擦擦干净。
再抬头,弟弟威廉也上来了。
马车轱辘着驶向莫里亚蒂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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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会客厅。
由于我被阿尔伯特邀请成为搞事集团的一员,故而这次的活动总结会议我也可以参与了。
不过说是会议,其实更像是日常的闲谈,与会人员都较为随意,可能是最严肃的阿尔伯特此刻不在吧。
问就是他正在上班。
听弟弟们和莫兰先生聊天内容,我才知道这次的航海之行死了人。关于贵族猎杀平民的丑闻在社会上疯传,也引发上议院动荡。这就是莫里亚蒂本次集团活动的目的,阿尔伯特没告诉我。
我在旁边听的怪无聊,两眼放空失去焦距和高光,神游天外不知所谓。直到不知多久后,耳边有声音唤我:“沙菲克小姐。”
于是才慢慢回了神,发现会客厅里的几人都将眼神看了过来,茶话会主持人威廉一双绯红眼睛望着我,视线温和蕴有深意。刚才耳边响起的就是他的声音。
“沙菲克小姐,”他又轻轻叫了一声,确定我眼神聚焦确实在听了,才说:“抱歉,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如果困了的话,就先回房间休息吧。”
如果是正常人的话,应该就能听懂威廉话语中浅显含蓄的请离之意——但我是谁?显然我就不是个正常人啊。
所以我很认真回答说我不困,弟弟你继续。
威廉:“……”噎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总之先保持微笑。
有过几次交流的莫兰倒是对我的脑回路有所了解,他接话解释了威廉的意思,开口:“麻烦沙菲克小姐现在回自己房间去吧,反正你留在这也没……”没什么作用。
威廉及时制止:“咳!莫兰。”后半句是多余的。
我听了莫兰的话,本准备离开,但听到弟弟的咳声又忍不住回头,担忧地看着他:“威廉,你怎么突然咳嗽了?是嗓子被什么堵住了吗?需不需要我给你一个安咳消……”
“不需要。”威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多谢您为我担忧,但我没有任何事。请先回房间吧,沙菲克小姐。”
“诶?那好吧。”我遗憾的把准备帮忙的手给收了回去。
此次之后,莫里亚蒂家的每个会议,我依然会兢兢业业地参加。就当旁听麻瓜讲课了,上课小鹰是专业的。
两次三番他们也就习惯了。
习惯了当我不存在。
既没打算从我这里听取意见,也不准备安排我去做什么。聪明的威廉弟弟在最短时间内领会到他大哥的意图,每次会议末尾都会微笑着向我强调:“沙菲克小姐只需保持现状就可以了。”
我仿佛听明白了弟弟的意思是让我别给他们添乱就行。
但扭头看阿尔伯特垂眸的笑脸,似乎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情。
不过我是无所谓的。对于这个暂住的莫里亚蒂家、随意加入的搞事集团,我的归属感淡到可以忽略不计,几乎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参与其中。
我听着年轻的人们聊起腐朽的阶级制度、谈论血色的shā • rén剧场,注视他们冷静之下的疯狂,从不发表感想。
路易斯泡的红茶多好喝啊,评论他们的行为正确与否,不如虚心请假弟弟这茶是怎么泡的。
会议结束后我默默跟在路易斯身后,真去问他泡茶秘诀了。
路易斯听完,足足观察了我三秒钟,才确定他听到的意思应该就是他听到的那个意思。
日渐增加的相处经验告诉他,不较真就不会内伤。与其和我点开对话框交流被迫精神内耗,不如尽快将我打发了转移伤害。(作者:神秘东方古语有言死道友不死贫道)
路易斯收回打量的视线,转身亲手示范,并说:“我只教一次,你自己看。”
我郑重点头说好,抱着求知求学的精神认真观摩了全程。
路易斯弟弟也不是干巴巴地做,他把每个步骤都随着动作解说了一遍,并把最后泡出来的红茶端给了我。
浅浅品尝,果然好喝。我发出受教了的感叹,开口就夸路易斯弟弟真棒,太厉害了。
被夸的路易斯没说话,我好像看到他金发遮掩下的脸红了,想凑近点看时,弟弟往旁边退了两步躲开我的视线,默不作声收起了充当教具的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