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是一类什么人?
燕飞度想,应该是全天下欲念最深重的人。
若是不深重,何以想要脱离凡胎,一意登仙?
修士里有佛修与道修,佛修说“六根清净”,道修讲“清静无为”。
皆是为了克制欲念。
燕飞度起初还觉得十分荒谬,你已是修士,还说什么要修到无欲无求的境界?
在事后,燕飞度思量起来,却忍不住自嘲一笑。
前人智慧如黑夜明珠,确是有用。
毕竟一个欲念深重之人,没有外力,也不修内物克制自己,很快就会被欲念吞噬。
这是在自省,也是自救。
燕飞度出生在天外云海,他出生时,经过漫长的岁月,天外云海已经由凡间的许多大大小小的门派演变为了一个门派。
他们自称云中仙,居于云海仙宫,每日烹茶煮酒,清谈修行,真是不曾飞升,却已是凡人们想象中的仙家气象。
而燕飞度则是这仙宫中的一名小菩萨。
小菩萨者,乃是选取各位云中仙的子嗣中,根骨最佳,灵田最广,天资最好的孩子,送到仙宫之中由仙长进行教导的灵童。
这一次包含燕飞度,选上的小菩萨也不过只有八人。
燕飞度初入仙宫,自然样样好奇,但仙宫里却是不许孩子们太跳脱的。
“尔等未来将成仙飞升,何必贪恋人间时光。”
教导他们的仙官十分严厉,只让他们日日打坐吸收灵气,修行,念书,几乎没有半刻休息。
燕飞度想回家了,他好像天生是个多情的人。
每次燕飞度都能比其他灵童早一刻钟完成修行,剩下的时间便用来探头看着窗外。
雕花窗格下,是一重又一重的白云。
云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小房子,那是一些云中仙的居所。
这里没有灵鸟,也没有灵兽。
听父母说,以前这里是有灵鸟与灵兽的,但不知怎的,现在已不大能看到,即便有,它们也不飞过来了。
仙宫里倒是还有些灵鸟和灵兽,只是它们个个神情恹恹,总是没有精气神的样子。
仙官看燕飞度这样不服管教,便给他加重了课业,燕飞度照样能提前一刻钟完成,但这一次,仙官却笑了。
“你这孩子实在天资聪颖,罢了,若是你每日都能按时完成课业,我倒也不拘你做什么了。”
燕飞度自然高兴起来,同时还觉得颇为骄傲。
周围的小菩萨个个都聪明伶俐,但他仍要拔高一截呢。
燕飞度在有空闲时,就在仙宫里四处溜达,除了仙长们居住的地方不得擅闯外,其他地方他都能去。
不,他也不能离开仙宫。
纵然燕飞度十分思念家人,但仙宫却不许小菩萨离开半步。
颇有种只进不出的深渊洞窟之感。
大殿内四处都燃着奉神香,那香气浓烈,寻常人在香炉旁待上一刻钟都要头晕目眩,燕飞度却在此度过了好几年,从五六岁的小童,长到将近十二岁了。
一些比他年长的小菩萨,在满十二岁时,就被仙官送到别处学习更高深的仙法,燕飞度也曾想一同去,却被仙官阻拦。
那些仙官看着燕飞度,眼中满是欣赏。
“菩萨,你再等等,你资质这样好,何必急于一时呢?稳扎稳打才对修行有益。”
这话确实有道理,燕飞度只好继续修行,他这样年轻,就要结金丹了,谁看了不说一声少年天才。
可是人若是太聪明,就与周遭人不同。
别人狂喜暴怒时,总留了理智,冷眼旁观。
燕飞度这些年在仙宫中修行的仙法里,除了用灵气冲刷内外,洗涤净身,充实灵气之外,似乎也没学到什么不同的法门。
他们这些人就像被放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豢养的小宠,何去何从皆有他人掌握。
小菩萨被接走的时辰,都在夜里。
燕飞度平日早就睡了,而今夜,他想去踩踩点。
今晚也有一个小菩萨要被接走,那是燕飞度在仙宫中的朋友。
燕飞度自然十分不舍。
反正他早晚也是要去那边的,那么去看看又有何不行?
若是摸准了地方,平日他去溜达时,自然也能和过去的同伴游玩。
他们一起在仙宫长大,虽无血缘关系,却已是兄弟姐妹。
一名小菩萨换上了白色的新衣,眉间点上鲜红的朱砂,前有十二名仙官提着灯笼引路,仿佛要在这缥缈的月色下,踏着月光飞向天际。
燕飞度悄无声息地跟在后边。
若是有旁人能看见,一定会非常吃惊。
无人教导这些小菩萨隐身术或敛息术,燕飞度却会。
因为他见过。
任何仙官在燕飞度面前用过一次的术法,燕飞度只要看一眼都能学会。
如何掐诀,念了什么咒法,最重要的是模仿对方灵气的流动。
可这件事,燕飞度没有与任何人说。
一方面是孩童天性顽皮,担心挨骂,另一方面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提防。
燕飞度就是这白月下的一道影子,就这么跟在后边,来到了仙长们的居所。
那里平常是不允许进入的。
今晚却大门洞开,仙官们微微开口,吟唱着悠扬的曲调。
明明在燕飞度眼前有这样多的人,却让他莫名觉得发冷。
燕飞度跟着走入了大门,但他只站在了大门处,没有再进。
有的人天生能看见灵气的流动,无论是显现的还是隐藏的,燕飞度看见眼前应是有界阵一类的东西在的。
一名穿着白袍的老者站在殿内,四周燃着香炉,在他身后的墙上,画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左边像是道家老祖,右边又像是大日如来。
那老者就站在画像正中,像是肩挑道佛两家。
仙长明明慈眉善目,却让燕飞度与那站在前方的小菩萨莫名感到害怕。
因为那老者……对着小菩萨徐徐跪下了。
“菩萨,小菩萨,谢您慈悲,谢您普度众生,谢您亲身下凡,助我修行……”
仙长在说什么?
燕飞度握紧了手,指甲死死抠在掌心里。
“仙师!我不是真的菩萨呀?我没有下凡……唔!”
那刚满十二岁的孩童被人从后捂住了嘴,锋利的匕首划过了他细嫩的脖颈,朱红的鲜血喷涌而出,那跪在地上的仙师脸上却露出了如痴如醉的表情。
“菩萨灵血沐我身,慈悲,慈悲!”
一名仙官将孩童背上的一整条灵骨全都抽了出来。
即使被捂着嘴,那孩童凄厉的叫声依然响遍了整座大殿!
然而四周的仙官依然在吟唱,吟唱,吟唱吟唱吟唱吟唱大声的吟唱——
直将那惨叫全都压了下去!
莹白的脊骨落在仙师手中,他当即低下头,露出了他那千疮百孔的脊背,那里坍塌了一截,本该存放脊骨之处,竟是空的。
“菩萨善骨添我身,慈悲,慈悲!”
那莹白的脊骨入了仙师脊背,那垂垂老矣的仙师竟突然生了乌发,体格也慢慢涨大,皮肤从松弛干枯变得饱满,面色红润,再抬起头时,已从老者变成了一名威严的中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