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粥煮得格外软糯,配上一荤一素的两碟热菜,吃起来整个胃都暖烘烘的,尽管昨夜没睡好,可干着一大碗饭,半个身子沐浴在清晨的日头中,姜邑只觉得神清气爽。
木屋附近的灶早就塌了,姜邑吃完才忽然想起这件事,问:“那两个人送过来的?”说的是从江府来的随从。
江萧林摇头:“在你家做的。”
姜邑有些惊讶:“那你怎么不直接喊我回去吃?”
男人突然不说话,神色静止在脸上,锋利的下颌却明显动了动。
自醒来后,江萧林还是以前那个端庄自持的模样,可姜邑又觉得他和之前不太一样,就比如方才那个问题,答案无外乎两个:不想扰他清梦,不想他另外跑动。
他看江萧林半晌不说,以为他还在为昨晚的事难为情,心里一度十分好笑,再看眼前的男人,嘴角就大大扬起来:“昨晚还敢那么叫我,今天原形……”
“宝儿,”江萧林薄唇微抿,耳朵肉眼可见地浮出薄红,“村子里的人早上都出门干活,来来往往,抱你回去,很多人都会看到……我怕你不乐意。”
“……咳咳!”姜邑猛地扭头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江萧林当即靠近,上下抚着他的背,眉心紧蹙,问他怎么了。
“……”
姜邑真怕再这样下去,不用等三年,自己直接把自己煮熟至死!他站起来,有些喘地摆手说:“别、别那么叫了。”
他没看江萧林,只看到地上的影子滞了下,又朝他靠近,把他躲开的距离重新拉进:“好,白天不那么叫。”
姜邑:“……”
不管先前再坦然,此刻也难免局促,尤其一想到那句“宝儿”从江萧林口中溢出,便头皮发麻,说不出的躁动。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是江萧林的其中一位随从,说是江府飞鸽传信过来,写给江萧林的。
姜邑先一步过去开门,转而回头道:“我先回去了。”
……
实际上,整个上午姜邑都在王家。
王老大还是原样,一副疯疯傻傻的模样,王老二倒是学会了沉默寡言,无论怎么激他,都不搭理人,因为有江萧林的随从看着王老大,他还能心安地扛着农具出门干活。
断断续续总有人过来凑热闹,不过看王老大还一直发疯,很快就摇着头走了。
刘阿秀也来了,尴尬瞥了姜邑几眼后,上去试探性地和王老大说话,看人疯疯傻傻,叹了口气:“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可怜啊……”
姜邑道:“可怜吗?”
刘阿秀闻声一愣,似乎不想理他,但他站在堂屋大门旁边,想要出去,必然要从他身旁经过。
刘阿秀看他宛如看蛇,几乎挨着门边往外走,终于跨过门槛,却听姜邑笑道:“走这么快干嘛?你们多年老邻居,多跟他说说话,人说不定就好过来了呢?人家平时家家户户都帮过,老好人,怎么一个个都瞧一眼就走了?来看戏呢?”
刘阿秀被说得脸上一绿:“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在云京没好好读书,说话也不咬文嚼字,粗俗得很,用不着再解释一遍吧?”
刘阿秀扶着门的手猛地攥紧,眼里又气又恨,竟溢出水光:“王老大是个好人,你娘我也不是坏人!村子里互相帮衬本就是寻常事,怎么到了你嘴里,净是人家帮衬我们?你才来多久?知道个什么!也幸亏今儿旁边没村里的人在,否则听了人家都要笑话了,笑话我们亲儿子养不熟,还是个颠倒黑白乱说话的!”
姜邑有待在莲花村的所有记忆,村里谁家有事互相帮助在哪里都是寻常,莲花村当然也不例外,你今日帮了我,明日我有事才有人帮忙。
这样的集体里,总有些付出最多的老好人,过于好说话,过于懦弱,谁喊一声就过去,哪怕要求过分。因此今天帮了这家,明天不帮那家反而是个罪过,就算平时已经帮了很多,可但凡帮这家帮的不是最多的,收获的往往是其他那几家的私下埋怨。
就比如姜铁柱家,仅回来的这几个月,姜邑就亲眼看到王老大过去帮他修过屋顶、挑过粪、割了一个时辰的麦子。
可姜铁柱也只在王老大说要和隔壁村寡妇成亲时,让妻子刘阿秀去街上帮忙选过布料。
饶是如此,姜铁柱还总觉得自己是村子里最吃亏的人,因为谁家屋顶有问题,都是王老大去帮忙修,谁家农活急,都有王老大抽空帮忙,比起跟王老大走得近的邻居,姜铁柱会说:“咱家占得便宜才多少?王老大那货色分高低呢!”
姜邑余光注意到王老大在有意无意往这边看,笑着说:“没人在确实可惜,不如您去找村里人一个个说声,每人轮流照顾王老大,村里十几户人,每户只出一个,一个月一家也顶多轮到两次,等王老大病好了,就完全不用了……”
刘阿秀嘴角一抖,像是被他吓到,急忙打断他:“你又乱说什么!一个疯子你还让全村人都跌进去?还有我们凭什么要管?他家里又不是没人!”
姜邑说:“互相帮衬嘛。”
“行了祖宗!你这张嘴赶紧闭上吧!”刘阿秀赶紧往王老大那边瞧了眼,对方正在玩碗,碗没拿稳,倒了,里面的吃食糊了一手,她嫌弃地砸吧了下嘴,收回视线,“姜邑,我看你也快疯了,说话一点谱都没,成天如此,怪、怪不得江家那么对你!”
姜邑目光一冷:“哦?”
刘阿秀微怔,先是被他那眼神唬了下,随后又挺直腰板恼道:“以前我还想着,江家养了你二十年,就算不是亲儿子,哪怕养条狗也有感情才是,不该完全不管你!今天……不对,这段日子了解透了你,也算是彻底知道江家人为什么不要你!江家人说得对,你确实顽劣!就是一个惹祸精!!!比你爹年轻时还要过分!”
姜邑注视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刘阿秀这些日子一直想把江萧林认回来,哪怕得个干娘的名头也好,可每每想到对方对自己的冷漠就心酸,再看眼前只剩仇恨的陌生亲儿子,忍不住又流了泪,竟问:“会不会搞错了?我听说有的滴血验亲也不次次准的,要不……阿邑,你劝劝萧林,咱们重新验一次好不好,说不定只是铁柱记错了,同一天出生的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或许他自己都弄错了……”
哽咽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脸上的表情消失得干干净净,姜邑说:“错不了,你就没发现江萧林和你们夫妻俩半点儿不像吗?倒是我,和你的脸型一模一样。”
刘阿秀一听,又看向他,那恨不得刺穿自己心窝的表情让她顿了顿,随即哭得越来越凶。
面前的亲儿子对她犹如洪水猛兽,突然看都不敢再看,掩面蹲下:“为什么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明明是噪音,姜邑这会儿也不觉得她吵,垂眸仔细看她如何哭的。
江萧林过来的时候,他都没第一时间发现,还是是刘阿秀乍然一声大喊,朝外跑去,他才抬头,看到江萧林来了。
姜邑转身进了屋。
他以为江萧林会被养母纠缠一段时间,可刚坐下,脚步声跨门而入。
江萧林身后的随从不见了,姜邑照常坐着,男人停在那里远远看他一眼,没先过来,走到照看王老大的随从旁边,低声问了什么。
对方的声音也很低,姜邑完全听不到。
脚步声再过来时,姜邑正看着墙上贴着的喜字,听到动静,扭脸。
江萧林在一侧坐下,一字不发,可落在腿上的那只手,青筋微起。
姜邑问他:“怎么了?”
江萧林眼睫微动,看向别处:“我不让他们再靠近你了。”
姜邑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谁,又觉得好笑:“爹娘见亲儿子天经地义,你居然还想从中作梗?”
他说的是句玩笑话,可江萧林不仅没笑,手无声地收成拳:“我清楚他们。”
忽而寂静。
这种寂静倒不是源自尴尬,姜邑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这一刻犹如时间静止,他们彼此注视,好像透过眼瞳去观摩对方曾经的时光。
又有些开心了。
姜邑先开口:“我想出去走走。”
莲花村实际上没什么好看的,在江萧林出现之前,他为了寻找邪祟线索,把村子里外走了个遍,周围熟悉得几乎能摸着黑走一遍。
站在田埂上,视野变得宽阔,大多麦子都收割完了,可风中依旧残存麦香的气息。姜邑走在前面,拐个弯,遇到了同样乱逛的罗以鸿。
罗以鸿满脸烦躁,一见他,脚步顿住:“姜邑……”说着,又看到了他身后的江萧林,脸上半是尴尬半是试探:“萧林,你们一起?”
“你还没回云京?”总是克制有礼的嗓音透着显而易见的厌恶,“不要再跟着我。”
“你怎么了?”厌恶的目光难以无视,罗以鸿怔住,一时忍不住道,“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找你,因为惦记你被咒杀的事,想要问问!江萧林,我来这破地方,难道还能是为了我自己!”
江萧林眉间皱痕立时加深:“你说你来看姜邑。”
罗以鸿:“……”他没想到当初那样显而易见的借口,江萧林会用完全当真的口气说出来。
若是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他还能理直气壮反驳,可姜邑就在他跟前。
他试图往前,姜邑突然说:“你挡着我路了。”
和江萧林不同,姜邑脸上半点儿厌恶没有,只是说那句话的语气,和在街上陌生人的语气没什么不同。
罗以鸿出身侯门,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一呼百应,他没在任何人身上栽过跟头,江萧林是第一个,他认了,云京那群同龄人确实没几个争气的,江萧林若只是一普通文人,再大的才气,他也不惯着对方毛病,可偏偏那样芝兰玉树的人,有着江家的血脉。
江家将门出身,当年的辉煌在云京可是无人能比,后来被先皇打压,加上子嗣不争气,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终于有个可以撑起门面的嫡子,自是全力辅助,这样的世家,虽不至于呼风唤雨,可大多人也会顾忌其根基。
江萧林初进云京,几位皇子都对他颇感兴趣,未见其人,便已被传来的诗文惊艳,宴请过数次。
罗以鸿与他攀交,本就带着不单纯的目的,有挫折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实在没想过曾经事事把他挡在第一位,还闹着要与他结拜的挚友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瞧不上他了。起初他还当姜邑是置气,现在来看,显然不是。
罗以鸿不清楚问题出自哪里,他低下头,盯着姜邑问:“我不是已经说了,我在云京托人做了准备,等把事情办完,我会带你回去的。你总跟我置气,有意思吗?”
姜邑用很慢的速度看他一眼:“滚。”
罗以鸿:“……”
看罗以鸿还要喋喋不休,姜邑彻底烦了。
“咚”一声,他手都还没抬起,眼前的男子早被猛地扯开,由于没站稳,摔倒在田埂下面,一时间狼狈不堪。
摔得不轻,看到对自己出手的是江萧林,眼底闪过震惊,片刻后,怒极冷笑,他爬起来,冲上前直接和江萧林打起来。
他罗家也不是吃素的!
早在罗以鸿悄无声息靠近姜邑时,江萧林就忍不住了,总是平和的眼底盛满暴戾,躲过那一拳,攥着对方衣襟也挥拳过去……
两人从田埂扭打到田地里,地面是干的,罗以鸿本以为能靠武力找回颜面,谁知竟不是这人对手,挣扎得双眼发红,口无禁忌:“你打谁?替谁打的?!我和姜邑之间,用得着你管吗?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他不是江家亲生的,被撵出去的时候江家没一个替他求情,只有我!全云京只有我替他说过话!”
“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以为做做样子他就心软求你庇佑了?我告诉你,没人比我更了解姜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自我最自私最吃不了苦却又最坦荡的坏坯子!他才看不上你们这些说话弯弯绕绕的酸臭文人!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图一个好听的名声,让江家人更庆幸找回了你,让江家人更好对比曾经的养子是个什么东西!让所有人都当你是天下最宽容最大度的人!他娘的!要不是为了拉拢你,老子早受不了你了!沽名钓誉!”
“是!姜邑他确实不如你,但他从不会……啊!”
罗以鸿痛叫地捂着被江萧林扯到脱臼的胳膊,满脸是汗地瞪过去,他知道那些话说出来,结交江家五少爷的事就再也不可能,也不在乎了,只想要拼尽全力好好打一场,可对方完全不给他机会,还像是捆猪一样将他能动的四肢牢牢压制。罗以鸿难以挣脱,忍着痛,只想所有人都不舒坦,破罐子破摔吼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果然是被戳中了是吧,姜邑以前在云京再混蛋,都不会对我动……”
这次不是胳膊,是脸,半张脸都麻了,被江萧林一拳头从嘴角打过去。
罗以鸿脑子嗡嗡的,他眨眨眼,艰难向上看去。
和江萧林平时文质彬彬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张脸死气沉沉,只有眼底的阴鸷透露出内里滔天的愤怒。
江萧林在愤怒。
后知后觉,罗以鸿震骇不已,他发现一件事:江萧林的愤怒并不源自他那些挖苦和“揭穿”,而是他提及姜邑。
两次受到重击,都是他在说姜邑不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