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紧邻一座钟楼,高高矗立,灰淡而宏伟,时间预先调过,八点整,“噔——”,沉闷的钟响,尾音荡开,悠悠拉长。
几束烟花渐次升空,在钴蓝色的夜幕中耀眼绽开,如吹落的星雨,划着银色的轨迹坠落。
隐约听到有人在致辞,化妆室离得稍远,玻璃做了隔音,只开小半扇,声音模糊地传过来。
宴会即将开始。
毕竟要跳第一支舞,按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去做登台准备。
阮双柠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重新抬起下巴,肩颈如天鹅,小披肩上半部有层薄纱设计,小巧圆润的肩膀若隐若现,锁骨线条流畅优美。
她右手轻轻搭在陆清知伸出的左手上。
他手心合拢,慢条斯理地牵住阮双柠,低垂着下颌,顺便帮她整理了一下落在颈前的一缕头发。
姿态亲昵。
周屿时仍然站在他们面前,没有要和陆清知对流程的意思,似乎有话要讲,眼里容不下别人,只有阮双柠一个。
陆清知神情散漫,疏哑的声音发沉:“让开。”
阮双柠的视线平直向前,没有分毫落在周屿时身上,周屿时顿了顿,挪开脚步,站到一边。
高跟鞋银亮崭新,跟高又细长,硌得脚底有些发痛,敲在光滑的地板上,一声连一声的脆响。
化妆室外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头顶是盏盏相接的水晶灯,光瀑泼洒,到处都明亮。
见没人,不需要演戏,阮双柠把手收了回来。
她看起来不太有精神,卷翘的睫毛很长,顺着眼皮向下搭。
见阮双柠情绪低落得明显,陆清知腔调淡淡:“就那么喜欢他?我确实听说今天有个要献唱的小歌手,是借了壹点传媒千金姜代琪的风,没想到就是周屿时。”
姜代琪,这个名字也足够熟悉。
阮双柠有须臾顿默,开口,声音低涩:“我不喜欢他。”
可那毕竟曾经是她的少女心事,期许过,甜蜜过,又被狠狠摔落过,想要完全抹去需要时间。
周屿时高中那会儿,因为一张在校庆上唱歌的照片被星探发掘,签了个小公司。
他一心要带着他从高中就组建起来的摇滚乐队,可公司只愿意捧他一个,周屿时费力争取,乐队是保下来了,可后面公司根本不给什么机会。
也就偶尔跑几场街头表演,路人把拍的表演视频上传网络,得益于周屿时那张冷淡又性感的脸,乐队有了点小小的热度。
不过后续资源跟不上,也没翻出什么太大的水花。
还是糊穿地心,查无此人。
自从高中那个下午被周屿时救下后,阮双柠就成了他最忠实的粉丝。
她私藏了许多周屿时的海报、照片和贴纸,还有她亲手画的各种各样的画像。
或淡笑,或冷漠,每一张的周屿时都好看得无以复加。
其中有很多是她读书时省下早餐钱去定制的,市面根本买不到,小心翼翼地压在书柜的最底层,为了不被发现,很少敢拿出来欣赏,却在某天仍然被妈妈翻了出来。
几年来关于周屿时的所有珍藏,顷刻间被妈妈撕得粉碎。
阮芝阳简直发了狂,即使是撕碎了也拼命用脚去碾那些纸片,声嘶力竭地指着她骂:“阮双柠,你居然喜欢自己的……”
她急喘了口气,眼底通红:“你到底要不要脸!”
阮双柠被尖锐的用词刺得发痛,人生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和妈妈顶嘴:“他是我什么?哥哥?他甚至连周叔叔的亲生儿子都不是,我为什么不能——”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到阮双柠脸上。
世界安静下来。
阮芝阳用足了力气,一巴掌甩得结实,阮双柠的脸上立刻起了清晰的指印。
动手过后,她似乎冷静了下来,呼吸慢慢恢复平缓,下巴昂着,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端庄姿态,冷冷看向女儿:“你是不是非要逼得我和你周叔叔离婚才罢休,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
“妈!”脸颊火辣辣的疼,阮双柠像只崩溃的小兽,蹲下抱住膝盖,泪眼朦胧地抬脸,“如果不是屿时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样?”
阮芝阳的肩膀一颤,脊背弯了弯,即刻挺直。
“我跟你说过,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起码你现在没事。”
没事吗?
连和男生同学的正常相处都做不到,也叫没事吗?
即便是细纹爬上眼角,阮芝阳仍旧优雅美丽,她看着阮双柠,似在隐忍:“你以为周屿时是什么——”
只说了半句,像是突然清醒,她止住话:“总之,把你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你和周屿时永远都不可能。”
永远都不可能。
满地碎片纸屑像雪花,几乎将阮双柠吞噬。
烟花声越来越清晰。
花园里,灯璀璨,亮如白昼,香槟塔高高堆叠。
虽然和整体设计风格不符,但老爷子不在意这个,炫耀心切,非叫人把寿桃花包塔和百寿图摆在显眼的位置。
要不是陆清知拦着,他还要派人去做“欢迎我的宝贝孙媳妇阮双柠”的巨型条幅。
不过也将寿宴的喜庆衬得浓了几分。
圆舞台布置成中世纪复古风,红银色交织的厚重丝绒布装饰在一侧,法式雕花烛台高低错落有致,托起无数烛光,落地灯缀在舞台下。
灯也朦胧,月也朦胧。
唯美又浪漫。
准备开始。
按照事先排练好的,阮双柠和陆清知分别在舞台两端。
周围暗淡,唯独两束光追逐着他们。
才刚登台,两个人就引起一片惊呼。
总之,一对绝色。
阮双柠像个落入凡间的人鱼公主,面容惊艳,长裙浮光流动,美得让人屏息。
再看陆清知,多数人这是第一次见到他本尊,本以为屏幕上见到的脸已经足够好看,今天一睹真容,才惊觉更是撩人。
他穿了件棉麻质感的白色衬衣,带有褶皱,故意做旧的设计,不规则的下摆没有锁边,右胸前是几朵有烧灼感的立体玫瑰,西裤剪裁贴合,包裹着笔直的长腿。
他向着阮双柠抬手,姿态慵懒又迷人。
音乐声响起。
阮双柠一手拎起裙边,随着节奏轻盈旋转,转至他面前,脚步连动身体左右摆荡,两个人手心贴合,相视一笑。
伴随着浪漫的曲调,他们升降,旋转,摆荡,倾斜,反身。
舞步起伏连绵。
他们配合默契,眼睛里只投着彼此的影子,似乎连空气都淌着蜜。
陆清知扣住她的腰,天地旋转,裙角飞扬。
也没设计什么复杂的动作,都是一些基本舞步,但两人之间有种绝妙的氛围感,台下的掌声一浪接着一浪。
姜代琪坐在中排,视线一直落在阮双柠的脸上,那张惊艳的脸隐约觉得熟悉,看了好半天才终于想起,对旁边的周屿时说:“这不是你家那个妹妹?”
周屿时面无表情,目光冷透:“我说过了,她不是我妹妹。”
“好好好,”嫣红的唇轻翘,虽然过惯了大小姐说一不二的生活,性子骄纵,但面对周屿时她向来温柔可人,一点脾气都没有,“阮双柠是吧。”
姜代琪可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人,之所以对只见过一面的人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并且还能准确地说出她的名字,纯粹是因为阮双柠实在太过惹眼。
姜代琪曾以女友的身份硬跟着周屿时去他家里吃过一顿饭。
自我介绍后,她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小姑娘对周屿时的心思不一般。
那晚的饭菜并不合姜代琪的口味,她吃得很少,周屿时本就是冷淡不多话的性格,一直都是她在那里找话题。
同样不出声的还有阮双柠。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只顾低着头,不夹菜,默默地扒着一碗白米饭,数饭粒儿似的,直到晚饭结束还剩下大半碗。
直觉告诉她,小姑娘现在很伤心。
姜代琪不动声色地打量阮双柠,莫名地有种危机感。
她实在漂亮。
不是保养品和化妆品堆砌出来的那种美,干干净净的一张小脸,皮肤很白,清清透透,随手盘起来的丸子头,睫毛很长很翘,柔软又纯净。
阮双柠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乖乖地坐在那里,眼角泛红,就足以激起她的嫉妒。
所以姜代琪自作主张,私下里和她说了那些话。
之后没再见过。
后来很突然地听说她结了婚,但不知道和谁。
现在居然和陆清知扯上了关系。
收尾动作,反身旋转,阮双柠转进陆清知的臂弯,他半揽半抱住她,定格,最后一个音符滑落。
一舞结束。
阮双柠悄悄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脚腕有点痛,可能是刚才某个动作用过了力,还好,整支舞顺利完成,没有出现什么丢脸的纰漏。
最后一个动作维持三秒就可以完成表演,然后谢幕离开,眼看过了十秒,陆清知仍旧这么抱着,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喂,陆清知,”阮双柠拿脚尖轻轻踢了他一下,声音小小,撞上他的视线,“放手啊。”
浓睫低垂,半遮住浅湛的瞳仁,陆清知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嘴角慢慢噙着笑:“不够完美。”
“什么?”
“如果——”
“算了。”
他揽着阮双柠的肩膀把她扶正,没继续说,敷衍地一挥手,第一支舞结束。
接着到了正式的舞会时间,悠扬的小提琴声适时响起,不少人邀约心仪的舞伴,共舞浪漫一曲。
按照事先说好的,阮双柠一直跟在陆清知身边。
她今晚实在耀眼,是全场焦点,只是大家看着眼生,不像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估计是哪个表演系的学生,某些富家阔少心痒难耐,试图和她搭个话。
但阮双柠寸步不离地跟在陆清知左右,也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动心思。
这两年,都传言陆老爷子更属意这个孙子接掌陆家。
虽然现在陆俞山当家,可老爷子能从一无所有到打拼下这片产业,手腕之雷厉也是坊间有闻,他要说要易主,自然有他的办法。
再者,即便不提陆家那一层,陆清知如今在圈里的地位不可撼动,又是个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谁的面子都不买。
这么个美人携伴,虽然没有明说是他的人,但哪怕是图新鲜逗在身边的莺燕,也并非在场的这些人可以肖想。
于是只能按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阮双柠是陆清知黏人的小尾巴,她很快体会到了跟着大佬走的好处,不需要和陌生人假笑说场面话,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打扰。
甜品区在角落,放了几只橘色小沙发,没人坐,阮双柠安心独占一个单人沙发,小口地喝着一杯果汁。
陆清知坐在旁边的长沙发,倚靠在沙发背上,长腿随意地搭放着。
“哟,陆哥,在这儿躲清闲呢。”一个休闲打扮的年轻男人走过来。
他很高,头发搞成满头小卷,五官立体又清晰,外形清秀帅气,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却盖不住骨子里散出来的那点痞气。
陆清知淡扫过去,关心道:“瞎了?”
他故作深沉地推推眼镜:“你懂什么,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斯文败类款,我那些妹妹们都喜欢。”
“宋长晏?”阮双柠视线逡巡,从他的头发卷研究到下巴骨,犹疑地叫了一声。
陆清知深深地看她一眼:“你们认识?”
“这么个大美人要是见过,我怎么可能没有印象。”宋长晏惊讶,拨开陆清知,自顾自地扒着扶手,紧挨阮双柠的小沙发坐。
“我叫阮双柠。”
“哦哦哦,”宋长晏了然,神经开始兴奋,“嫂……”
身边,不轻不重的一声咳。
话到了嘴边开始拐弯。
宋长晏接着说:“扫过一眼,就知道是个名如其人的好名字。”
他刚回国不久,也是陆清知合约婚姻的知情人,也知道他们后来离了,但始终没见过嫂子本人。
这种场合把人又带来,估计是存了点重修旧好的心思。
宋长晏越想越觉得他猜得有道理。
阮双柠有点不好意思:“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陆清知:?
她找侍应生要来纸笔,指着白纸:“再写一句‘爱你一万年’可以吗?”
陆清知:??
他手肘一撑,要站起来,想看看阮双柠的脑子里到底有几斤浆糊。
非常好,管别的男人要签名这么热情似火。
对他陆清知,全国少女的梦中情哥,不屑一顾。
“不是吧,”宋长晏自己都不相信,“我还有粉丝?”
还是他前嫂子。
他和娱乐圈的唯一交集,就是回国那年自家公司投拍了一个低成本小网剧,他闲得没事,玩儿似的客串了一个男十八号。
之所以是男十八号,因为里面一共只出现过十八个男演员。
而他仅有三句台词和一个特写。
三句台词分别是“嗯”“哦”“好”。
特写是上断头台。
那部小网剧在某剧评网开分分,根本没多少人看过。
而后宋长晏觉得演戏真没意思,遂他爸的心意进了公司,全心全意做富二代,没再作过别的妖。
“To后面,你写个雾雾,”宋长晏拿过纸笔正沉思,阮双柠在旁边指导,“像雾像雨又像风的那个雾。”
原来是给别人签。
陆清知又坐了回去。
钟甜雾是追星狂魔,深度颜控,墙头无数,真爱只有宋长晏一个。
那个小网剧她只是下饭时无意中打开了一集,男十八号宋长晏的戏份恰好集中在这一集,就是那个断头台特写击中了她。
怎么能有男人连被砍头都那么有魅力!
阴惨惨的特写截图,至今仍然是钟甜雾的手机屏保。
宋长晏把金丝边眼镜摘下来往领口一挂,像个小学生,认真按照阮双柠的指导在纸上龙飞凤舞,嘴里念念有词——
“To亲爱的雾雾,爱你一万年,宋长晏。”
最后还发散思维,自己写了个“啵啵”上去。
没经历过这种被追星的待遇,拿着特签左右欣赏,宋长晏有点陶醉,意犹未尽地撅起嘴:“还要印个唇印吗?”
大可不必。
阮双柠一把抢过签名,颇为珍惜地在沙发扶手上展了展。
没眼光。
半晌,陆清知才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舞会部分请了专业的交响乐团,三首曲后,乐团退场,陆老爷子被请上典礼台点燃百年烛。
老爷子身着喜庆唐装,拄着拐杖,脚步较以往轻快不少,整个人精神焕发喜气洋洋,登了台,陆俞山给他递过火,面前是掐丝珐琅仙鹤烛台。
烛台整体是“仙鹤衔灵芝”的造型,仙芝鹤寿,寓意延年益寿,“灵芝”顶部托起几盏粗壮的红烛,金漆刻着“寿”字的草书。
陆老爷子点燃了百年烛,长孙呈茶,陆清知敛了平时的懒散纨绔,一举一动还像那么回事儿,垂了首,恭敬地给老爷子敬上一杯茶水,老爷子脸上的笑没歇过,伸手接过来。
台下宾客纷纷高举起酒杯,敬祝寿星寿与天齐。
老爷子以茶代酒,一杯饮尽,切了寿糕,晚宴开场。
陆老爷子本想让阮双柠给他献寿桃,借此机会表明这是他宝贝孙媳妇,陆清知提出反对意见。
“我和小阮的关系目前还是越低调越好,当时和她领证比较匆忙,没来得及有什么仪式感,正想着以后补给她,重新来个世纪求婚,如果现在对外宣布了关系,到时候还有什么惊喜。”
听起来有理有据。
哄人的话反正他是张口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