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秀从前从未会过顾容庭,只差手下人去打探过他的情况。知道他出身寒微,家里经营着些小生意,只够吃穿。
他是去年春夏之际回的京城,自幼是在他外祖家长大的。外祖家开镖局,他之前的十来年便一直在镖局中长大。从小,就跟着其外祖舅父们走南闯北,是个十足的粗人。
顾家是喊他回来娶妻的,谁想到他运气好,回京途中偶然一次机会救了徐家老侯爷。也因此,得了老侯爷的赏识。
那时候他刚好同徐家大姑娘退亲,改成了娶徐家二姑娘。或许徐侯府那边心中有什么顾虑,直接转脸便将徐大姑娘下嫁给了这个顾二。
他总觉得,徐家大姑娘之所以有今天这一日,全是拜他所赐。若不是同他退了亲,她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一步。
后来他不止一回忏悔过,觉得对不住她。试想一下,一个同皇孙退了亲的女子,别的世家贵族,又有谁轻易肯再娶她呢?说到底,都是他的错,是他引起的这个祸端。
之前一直徘徊踌躇,不太敢面对徐家大姑娘,有点躲着避而不见的意思。但如今既是鼓足勇气迈出了这一步,梁秀便也想会一会徐大姑娘如今的这个夫婿。
若他对她不好,他可给与敲打。若他还不算太差,他也可尽己所能给他谋一个更好些的前程。
也不至于,日后叫徐家大姑娘跟着他,一直受苦。
这般思量着,梁秀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人仍坐茶楼中未动身,只差了身边仆人去请顾家二爷。
顾容庭今日当值,一直在营中练兵到天黑才回。梁秀身边的人一早就把顾容庭行踪打探好了,这会儿正候在城门口,顾容庭人一回来,梁秀差来的人便迎了过来。
和对徐静依的态度不一样,对顾容庭,梁秀身边的这个随从就没那么客气又好脾性了。
“顾二爷。”见他打马而过,随从立刻从街边拦了过来。
见有人叫自己,顾容庭立刻勒马缰“吁”了声。马因是急勒停的,一时未能稳住,两只前蹄高高抬起。
顾容庭控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稳稳停住。
而这之后,他才侧头来看叫住他的人。
瞧清楚那人面相后,顾容庭浓眉轻轻一挑,此人来意他一清二楚。
徐静依身为内宅女眷,或许不认识梁秀身边的这个贴身小厮,但顾容庭却是认识的。前世,这小厮同样来寻过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梁秀不知怎么想的,如今明明已经娇妻在怀,却突然又来寻他的茬。
前世他并不知自己是太子府皇孙的身份,面对这样的强权,他虽心中多番不屑,但顾及父母家人,也多有忍耐。而梁秀见了他人后,反倒越发的变本加厉,一再的刁难针对。
他回回忍着怒气,始终不硬对。但他每每的退让,反倒是叫梁秀越发嚣张。
甚至他还知道,后来梁秀院子中,养了个模样同静娘有几分相像的女子。听说是藏着掩着,并不敢让那女子出来见人。
直到后来他也忍梁秀忍到忍无可忍时,突然的,他就成了皇室一直寻找的嫡孙。
身份上盖过梁秀,再见面,他又是另外一副面孔。不再咄咄逼人,反倒唯唯诺诺。
但他心里明白,虽然他面上唯唯诺诺,但心中该是对他恨之入骨的。
甚至他一度猜疑过,他前世战场上的死,到底与他有无干系。
只是又觉得,他这种性子懦弱的人,怕是没有那样的手腕。
因知未来事,所以顾容庭这会儿淡然很多。望着这个面熟的小厮,他仍高坐马背上,并未下来,只垂眸俯身望他问:“不知兄台有何贵干?”口中说着客气话,语气却十分平淡,半点敬重之意都无。
瞿安撇了撇嘴,脸拉得更冷了。
“在下是临安郡王身边的贴身随从,特奉临安郡王之命,来请顾二爷过去一叙。”瞿安跟在梁秀身边多年,自幼也在太子府长大,见多了贵人,自然把面对各种不同人的不同姿态,都拿捏得十足。
不说他主子临安郡王了,就是他,也是瞧不上跟前的这个市井莽夫的。
若不是他生得倒算精神,想也入不得那徐老侯爷的眼。
听他提了临安郡王,顾容庭这才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但言辞神态间仍不见慌乱,他只不卑不亢抱手道:“原是临安郡王身边贵人,方才失敬。”
是真觉得自己失敬了,还是假觉得自己失敬,瞿安看得出来。
他不由在心中冷哼,果然是攀上高枝儿了,竟连临安郡王都不放眼中。可他知不知道,就算他再是定安侯府里的乘龙快婿,他在临安郡王面前,都是远远不够看的。
说得好听些二人是连襟,说难听点,他做郡王身边的一条狗都不够资格。
瞿安瞧不上顾容庭,觉得他是靠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上位的。若非生得这样一副好身板、好面孔,那徐家大姑娘如何也不能瞧得上他。
据他今日所见,徐大姑娘好像已经坦然接受了现实,似乎对自己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
瞿安上下打量顾容庭,然后皮笑肉不笑,道:“顾二爷,请吧。”
顾容庭微微颔首,并不在意瞿安乃郡王贴身小厮的身份,直接越其而过,走在了他前头。
瞿安脸越发冷了。
心中不免也会想,就他这样的人,江湖中混迹惯了的,并不懂京中规矩。如今如此无理又傲慢,日后迟早有得苦头吃。
都不必他动手,自然有的是人看不惯他。
梁秀在茶楼一直从上午等到晚上,从外头天色大亮,等到华灯初上。终于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时,雅间外面传来了动静。
沉稳有节奏的脚步声,这是不属于瞿安的。
想着该是他来了,梁秀便动了下身子,端姿正坐。背靠着窗,面向着门。
门轻轻被叩响几声,然后传来瞿安的声音:“殿下,人带来了。”
此刻倒没了早上以为要见到徐家大姑娘之前的手足无措,梁秀镇定自若,云淡风轻道:“进来。”
他话音落下一会儿后,门被推开,立刻一个身着轻甲的年轻男人立在跟前。梁秀本来并未在意这次会面的,但不过余光一扫,他却彻底怔愣住了。
眼前之人,倒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印象中的五大三粗,粗鄙不堪,甚至其貌不扬,他身上全都没有。
反倒身姿挺拔若苍梧,面容俊朗,身上气派十足,浑然一副军武之人的模样。
比起府上最有气魄的二哥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秀完全没想到,今日这场会面竟会是这样,他突然有些狼狈。
也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二人之间身份悬殊犹若云泥,但他却有些自卑上了。
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后,梁秀轻蹙了下眉心。再回过神来时,他俨然又挺直了些肩背。
到底是皇孙殿下,此刻就算心中再慌再乱,再不是滋味儿,也能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
诧异过后,梁秀心态渐渐平和了下来,他抬手指了指一旁,道:“请坐。”
顾容庭仍是不卑不亢的抱手称是,然后撩袍于一旁坐下。
之前在心中打好的腹稿,在见到他人后,突然全部瓦解无用了。不知怎的,那些居高临下趾高气扬的派头,竟在他面前发挥不出来了。
梁秀内心十分不爽,搭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摩挲着套于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在想怎么开这个口。
到底要怎么说,才能既拿得住身份,又能清楚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来。
梁秀的所有小动作,顾容庭都一一瞧在眼中。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也猜得一清二楚。
说实话,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耐心同他耗在这儿。与其在这里干坐着,不如回家同妻子一处呆着。
显然顾容庭性格更干脆果敢一些,他见梁秀始终不说话,他便主动问:“郡王殿下寻下官来,不知是有何事?”
在梁秀面前,顾容庭丝毫没有局促和不安。他如此,倒更衬得梁秀有些小家子气了。
梁秀眉心又不自觉轻拧了下,然后才说:“本王寻你过来所为何事,想顾将军心中该明白。”他尽量表现得气定神闲。
顾容庭却蹙眉不解道:“下官愚笨,还请殿下明示。”
他这种不卑不亢,又镇定自若的姿态,更是叫梁秀心生不爽。他手握住扶手,慢慢用力攥紧。
嘴上却仍淡然道:“论起来,你也是本王姐夫,你我连襟二人一块儿喝喝茶叙叙话,又有什么不可?”
顾容庭起身抱手:“是殿下瞧得起下官了,下官不敢同殿下攀亲。”
嘴里说的是不敢,可言行举止却半点不敢的惧怕之意都没有。
梁秀道:“敢不敢的,关系就明明白白摆在这里,也不是你不敢,你我连襟的关系就不存在的。”也不想同他再周旋这些,梁秀转而又说,“本王此番过来,乃是受王妃所托。令夫人同王妃乃一母所出,感情深厚,本王转王妃之意,望顾二爷可以善待徐家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