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
“是啊,老太太半晌才能说成一句话,瞧着精神也不济,不若冲一冲,好了自然最好。”
依着邢夫人的意思,老太太不知道还能留多久,看外头的情势不好,家里的情势也不怎么样,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有糟心的事?
谁也不能说准话,更保不准老太太到时候就没了,与其等着到时候手忙脚乱,不如借着冲喜将棺椁等物都备上,这样即便是有突发事件,也能有备无患。最要紧的是免得到时候银子不好拿,这个时候借着冲喜,还能大家一起掏银子。
自从分家之后她就管着荣国府的大事小事,自然往大局上想,也免得到时猝不及防自己落下不好的名声。
贾赦却不然,他听了邢夫人的话,眼睛直往屋里瞅:“不错,是该冲喜。”
“那我就告诉东府和后头,一起预备起来。”
邢夫人立时便要派人去告诉贾政和贾珍,但她刚抬腿,就被叫住:“不用那么麻烦,什么仪程都省了,一顶轿子抬过来就罢。”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被叫在原地的邢夫人晃了一下神,然后猛地想起这是当初要纳鸳鸯时说过的话。
“老爷是要……”
“横竖都是要冲喜,怎么冲不都一样吗?老太太精神不好,听见喜事没准就起来了。”
想给贾母冲喜是真的,想要趁机报仇也是真的。贾赦视线往屋里扫,摸着胡子得意洋洋:“最后还不是要落到我的手里?”
“老……”邢夫人叫了一个字,又顿住。
眼下贾母还活着,有她撑着家里的规矩,凭贾赦再胡闹,正妻嫡室再不得宠,但该有的地位还是有的。可若转眼贾母没了,没人管得了他,可就不好说了。
只是犹豫了一瞬间,邢夫人就选择先顾好自己:“如今老太太身边离不得人,老爷若是瞧上了老太太这边的人,还是要悄悄的。”
贾赦摸胡子的动作放慢。
纳妾很要紧,但亲娘也要紧,气死亲娘不值当。
“那就悄悄地办。”
“哎,我这就去安排。”
答应之后邢夫人赶紧就走,怕他再说出什么来,但刚走出荣庆堂,迎面就遇上贾琮:“你干什么去?”
“见过太太。方才听闻老太太醒了,我来探望。”贾琏不在家,贾宝玉、贾环搬到后面去,贾琮再不显眼也成为唯一一个孙辈。
“宝玉在里头呢,你就不用去了。何况老太太虽然醒了,但瞧着不大清楚,半晌说不成一句,你便是去了也顾不上你。”
邢夫人哼一声,声音压低两分:“你父亲要纳妾冲喜,回去告诉你屋里的人躲远些,别瞎猫似的往上撞。”
“父亲又瞧上谁了?”
“自然有他该瞧上的,你只管看你的书。原本你的婚事去年就该办成,但赶上你姑母病逝耽误了,重新选的日子在下月,你只管操心你的事。”回头看看院里没人听见,邢夫人把贾琮赶回去。
成亲要走各项流程是大事,耽误了还要重新选日子,但纳妾不是大事甚至都不算事,体面些的良妾挑个日子抬进门,摆两桌开脸,往后是半个主子,那些不体面的家生子或是买进来伺候的,连日子都不用挑,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纳。
但要冲喜这事的性质就变了,即便是要纳个家生的丫头,也得正经摆几桌席面,敬告天地,亲戚朋友也得通知到。
荣国府开始准备轿子、红绸等,阵仗不小却没一个人敢告诉贾母,到最后请帖都发出去,荣庆堂还有半数人被蒙在鼓里。
鸳鸯如往常般端着安神汤到床边:“老太太,天色不早,喝了汤躺一会吧。”
贾母从床上睁开眼,酝酿了一会子才说出话:“睡不着。”
“您总这样躺着,时不时眯一会、打个盹,到晚上自然睡不着,所以太医才开了安神汤,免得分不出青天白日。”
“唉。”叹口气,贾母没再说话,她现在说几个字就仿佛要用掉全身的力气,少说几个字还能省点力气。
见她默许,鸳鸯叫来两个小丫头帮忙,将贾母扶起来垫上几个枕头撑着,然后用小勺子一点点喂。
然而贾母恹恹地兴致着实不高,本就不大的碗,她才喝了半碗就不喝,转头看着床尾。
鸳鸯柔声哄劝:“您今儿早上吃了半碗粥,晚上半碗粥都没有,若是连汤都不喝可怎么好?再喝两口,就当喝水,好歹润润嗓子,不然半夜叫水累得慌。”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贾母年过八旬又接连生病,比小孩还难哄,任凭鸳鸯好说歹说,也才又喝了两口就不肯再张嘴。
鸳鸯看剩下的不多,摸着碗又觉得冷了,才没继续劝,将碗交给小丫头拿下去,她在脚踏上坐了:“说是时辰不早,实则也不晚,方才我从外头进来,瞧着耿耿星河,正巧今夜无风,不若开了窗老太太看一眼。”
尊贵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艺术修养是很高的,赏星、赏月、赏花都能品出滋味,只是自从贾家分了府,往后多是糟心事,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
见贾母不答,但眼睛望向窗户,鸳鸯忙叫两个小丫头打开窗户再将屏风挪开些,好让贾母看得更清楚。
不是重大节日,没有灯火通明烟花漫天,只有最原始的星星坠在天上,仿佛触手可及。就这样静静地观赏,便已经是极致的享受。
半晌一个小丫头站在屏风边上,对着鸳鸯疯狂使眼色。
鸳鸯不想动,但看着入神的贾母,还是轻手轻脚出来,走到屏风后才问:“怎么了?”
“琮三爷叫人传话,说等老太太睡了,让鸳鸯姐姐去二门那里。”
“好端端去那边做什么,他可有说什么事?”
“没有,传话的人鬼鬼祟祟,倒像见不得人似的。”
“我知道了,你去吧。”打发走小丫头,鸳鸯没急着回去,而是在原地皱紧眉头。
荣国府兴盛时,满府上下都捧着贾宝玉,谁记得其他人?贾琮当年的存在感比贾环还不如,她能记住他,全靠他祭祖时能站在贾宝玉身前,仅次于贾珍、贾琏的位置。
后来他忽然就过了乡试,透明人有了影子,仿佛活了一般,府上众人才将视线稍微分给他些。因为跟在贾母身边,很多事情别人不知道但她知道,比如当年几个姑娘的婚事,他帮着传过信。
在府上沉寂了这么多年的不受宠的庶子,居然能办出这样的事,她当时是不信的,但后来私下打听,他居然真像个正经主子。
再后来贾母真的万事不管,连带荣庆堂的消息网都慢下来,外头的事才渐渐不再打听。可这个时候,他传信来是要干什么?
着实想不通,但有姑娘们的事在前,鸳鸯决定信他一次。
回到床边坐下,鸳鸯掐着时间关上窗户,哄贾母躺下休息,等呼吸渐渐平顺了她才蹑手蹑脚出来,嘱咐琉璃几个小心守着,然后也不提灯笼,摸着黑往二门那边去。
意料之外,二门那边竟等着两个婆子,而且婆子丝毫不隐蔽,就大咧咧提着灯笼,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还问:“可是姑娘过来了?”
主子姑娘们都出嫁了,家里能称一声姑娘没几个,鸳鸯提高声音:“大晚上你们在这干什么?”
两个婆子辨别声音,提着灯笼过来:“是鸳鸯姑娘。”
等她们走过来,鸳鸯才看清她们其中一个是贾琮的奶妈妈,便问:“你们这是在这等我呢?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奶妈妈笑:“说自然容易,但还是姑娘亲眼看见了才好。鸳鸯姑娘放心,这四下都没人。”
“哦?”
鸳鸯虽然得贾母宠爱,但很少对着其他下人拿大,此时故作高姿态,两个婆子也说不上多怕,提着灯笼打开二门,示意她跟上。
三个人都在这,即便真有什么,她们也跑不掉。
这样一想,鸳鸯才抬脚跟上。
内院伺候的人几乎不出二门,即便是曾经最张狂的袭人,也只是和茗烟等人熟悉,若敢踏出二门,除非她想被撵出去。
鸳鸯虽然跟在她们两人身后,但不时四下观望,她对这边的景象并不熟悉,时刻保持警惕。
忽然两个婆子停住,其中一个把灯笼吹灭:“鸳鸯姑娘,前头是老爷的院子。”
“我自然知道是老爷的院子,你带我到这来干什么?”在认出这是前往贾赦院子的一瞬间,鸳鸯的脸色就已经冷下来,对贾琮更是大感失望。
不料那吹了灯笼的婆子拉着鸳鸯往前走两步:“姑娘看看就知道,里头安静,实则外头早装扮上了。”
“装扮什么?”
天色早就黑下来,这婆子大约是怕被人发现还吹了灯笼,没吹灯笼的那个站得远远的。借助月亮的光亮,鸳鸯顺着婆子手指的地方看,恍惚看见一片红色。
“这是……”
“鸳鸯姑娘,三爷叫我们带你过来就是怕你不信。如今老太太在床上,万万不能再生气,可三爷又劝不住老爷,只好让鸳鸯姑娘自己想个主意。当值的人马上要换班,那灯笼给姑娘留着,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