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大宅,幽深冷寂的祠堂里气压降至冰点。燃香滚滚,也没能消解半分。
矜贵顺遂了大半辈子的纪钜维跪在圆薄的蒲垫上,任由着老爷子的拐杖一棍接着一棍抽打在他的身上。
棍棍到肉。
疼吗?
定然的,但他心里除了酸楚愧疚,只有欢喜。
他和怡佩的孩子,顾明绰。
长大了,生得比谁都好看,是国内最好的演员。这段时间,他已经补过了他所有的电影,仿佛透过那些由纯稚到老练的演技就能回望顾明绰的所有过去。
祠堂里有很多人,老太太许敏,纪钜维的胞弟纪钜鸿一家,纪平西梁咏书....看着心都疼,但没人敢劝。所有人心知肚明,对两位老祖宗而言,孙辈才是最重的。
而纪钜维的疏漏梁咏书的从中作梗,让原该顺遂的孩子遭受了那么多的苦痛。因为顾明绰的名气,想瞒都瞒不住。
打了好一阵,老爷子气力都跟不上,停下改骂了。
这回,带上了梁咏书一起,
“你们两个,简直混账东西!”
“作了大半辈子了,我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这回,直接作到我孙子身上了?”
“我还没死呢。”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想好了再说话,你们两个的那点儿破事儿你们爱打打爱杀杀,我乖孙不能受委屈。平西平桦是,顾明绰也是。”
搁老祖宗眼里,乖孙千般万般好,谁让他们受委屈了他就跟谁急。
而且他老早就对纪钜维和梁咏书两口子有意见了,但碍于纪平西,他一直忍着。这一忍,就忍了十几年。现在踩到了原则问题,新仇参杂着旧恨,只想劈了两个没有长辈样的东西。
“爸.....”纪钜维开口,结果才轻唤了一声,就被老爷子阻断。
“在这件事儿圆满解决之前,别喊我爸。我纪鹏凯生不出你这样的混账东西。”
纪钜维不敢再激怒老爷子,只能省去了称呼,直击重点,
“明天,我会先去趟永寒里,给阿绰外婆赔个不是。谢谢她这么多年对阿绰的照顾。”所有人都清楚,没有闵惠兰,就不可能有今日一身清.正的顾明绰。留给纪家的,只有遗憾和无法弥补的痛楚。
老爷子没说话,脸色倒是缓和了些。
纪钜维暗自松了口气,连忙往下说,“我还想去见见阿绰,跟他细说当年的情况祈求他的.....”
原谅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老爷子又是一棍过来。
歇了口气,他的力道强劲,狠过最初。而且好巧不巧的敲在了伤处,纪钜维猝不及防,嘶了一声。
下一秒,老爷子的厉声训斥扑头盖脸而来,
“原谅?你也配!我要是阿绰,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你可别去戳他的心了,我和你妈会去。”
“就没见过你这么样的父亲,只生不养,畜生都干不出的事儿....”
纪钜维心中愧疚更深,可他还是想去见见阿绰,以父亲的身份,无论能不能收获他的原谅。
“爸.....”
又是一棍,老爷子冷然:“嗯?”
纪钜维记起老爷子先前的话,再次略去了称呼,坚持,
“我也想跟去看看。”
老爷子睨着他,前所未有的强悍,
“在得到我的许可前,你和咏书都不准接近顾明绰。”
“外面再有什么对他不利的闲言闲语,你必须第一时间给我处理了。我纪家的孩子,可不能被人戳脊梁骨。”
“是,爸!”
又是狠劲儿十足的一棍子。
之后,老爷子就杵着拐杖走了。
老太太在纪平桦的搀扶下起身,缓缓的踱到了纪钜维面前,虽没像老爷子那般上手,言语剜割却没少。
“这次,我觉得你爸没打错。”全世界都知道,老太太护短。可这次,她从头到尾都没替纪钜维说一句话。
“原本可以护着阿绰避开苦难的。可你们.....他的苦,是你们三个大人给他的,这是你们造下的孽。”
纪钜维&梁咏书:“妈....”
老太太叹了口气,眼底氤氲着淡淡的心疼:“仔细想想,怎么补偿吧。最怕的是,他已经长大,做什么都晚了。”
情绪越来越淡。
说完,转向一直站在一侧安静如石雕的纪平西,轻声唤道,
“平西,陪奶奶喝个下午茶。”
纪平西抬眸,奶奶慈爱如初的笑映入他的眼帘,他鼻腔蓦地一酸。
缓了缓,提步走向奶奶,于另一侧搀扶着她。
纪平西随着老太太和叔父出了祠堂,从头到尾,都没回头看父母一眼。
.....
春末夏初的花廊,葱郁馥郁,处处皆是景。
祖孙三人围着圆形石桌而坐,桌面之上摆着一壶清茶,几碟水果点心。样式简单,却皆是时令食材,味鲜又健康。但事儿闹成这样,除了纪平桦没人有心思吃。
“平西,知道奶奶为什么叫你出来?”半晌过后,老太太许敏放下茶盏,柔和开口。
纪平西望着奶奶,费力的挤出一抹笑。
极帅的,看似同往日不同,但老太太看着他长大,哪里看不出他笑中藏着的苦涩?
心中一阵疼。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们所有人都顺遂安乐一生。但这世间事儿,不到最后谁也猜不透结果会是怎么样?又有谁能真的顺遂一辈子呢?
再开口时,许敏的声音又软了几分,沁着柔和的笑,
“平西,奶奶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所有人都要接受然后继续往前走。”
“这件事中,顾明绰最无辜也受了最多的苦。奶奶很心疼也会试着去弥补。可这些并不是你的错,明白吗?”
纪平西端方正直敏感,这点,看着他长大的许敏比谁都清楚。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很容易会掀起他自厌的情绪。如果不是他,顾明绰才会是纪家太子爷;如果不是他的母亲,顾明绰不会经历那么多的不堪和苦痛,到了今时今日都不知道父亲是谁。
“无论是人祸和造化,你和顾明绰都是无辜的。”
“奶奶.....”纪平西艰涩出声,心间却暖成一片。
从知道这事儿的那刻就横亘在他心头的自厌和沉郁被挪走大半。
许敏睨着他,眼中满是慈爱,“如果还是觉得愧疚,就尽全力去弥补,像待平桦一样善待顾明绰。”
“换个角度想,多了个弟弟陪你撑帮你扛,天大的幸福。”
“是不是?”
老太太的几句话扫尽了纪平西眼中的灰霾,光亮隐约绽出,渐渐浓烈。
“是。”
由衷之言,隐约透出释然。
老太太看他这般,被提高的心渐渐回到原位。
“哎!”哪知还没舒坦几秒,耳边忽然传来了纪平桦重重的一叹。
霎时间,拽走了纪平西和老太太的目光。
老太太问,话里透着宠溺,
“你叹什么气?还有你愁的事儿?”
纪平桦一脸哀恸,
“奶奶,叫我说这件事儿里我最惨。”
老太太不明所以,“你怎么惨了?”
纪平桦嚷着:“我好好的一纪二变纪三,外面的人肯定都三儿三儿的喊。”
原本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顿时郁闷不已。
“活像我三了谁一样。您说说,都这样了我能好吗?”
噗嗤。
咳...咳咳....
正在喝茶的纪平西被纪平桦的胡言乱语呛到,咳得满脸通红,矜雅丢了大半。
老太太好笑的睨着小孙子,“那有啥呢?现在二儿二儿的也没见多好听。外面不是有句不好听的话....”
纪平桦一下没意会过来,“什么不好听的话?”
老太太嘴角噙着莫名的笑,一字一顿:“二....货!”
“奶奶,您骂我?还有您打哪儿听到这话的?告诉我,我捞那人出来锤一顿。”
“哈哈哈哈哈哈哈。”
“锤什么?恼羞成怒?你可不就是二货一只么?”
“纪平西,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花廊幽深,清风无声拂过,带出了温馨笑音无数。随着落花蜓蝶,浮沉四散.....
....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就回宅子里午睡了。
只剩下纪平桦和纪平西面对面而坐。此时此刻,纪平西的情绪已经缓和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慵懒温润,似极了被水淬过的玉石。
“唉,哥....”气氛温宁时,纪平桦忽然唤了他一声。
纪平西凝眸看向他,“嗯?”
纪平桦犹疑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之前托沈星帮忙时答应过她结果出来知会她一声。”
纪平西不由得怔了怔,后道,
“答应了就告诉她,不妨事儿。”感谢,也放心。
只是沈星从来就不是个爱掺合事儿的人,这次怎么会?
“她倒是挺关心顾明绰。”
在顾明绰的身世在纪家爆出之前,母亲曾跟他提过沈星。从头到尾全是夸赞的话,罕见得很。他自然是知道母亲的意思,之后也见过沈星几次,确实如母亲说的那样精致出尘。即便矜冷,也少有男人能够逃脱她的魅力。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她已经和顾明绰有了牵扯。
有失落吗?
有的。
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连争的机会都没有。
“何止是关心。那天谈这个事儿的时候,沈星眼神里全是冰渣子,扎得我浑身都疼。”
“认识她多少年了,就没见过她那么冷漠的样子。”
“就我看,她对咱们家这位很特别。”
纪平桦对纪平西的想法一无所知,兀自说得带劲儿。
“是吗?”纪平西轻笑,本该是开心的事儿,他竟破天荒的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
沈星在忙,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彼时她坐在舒适的车厢中,温度适中,她的手脚和背脊却骤然发凉。眼神落在屏幕之上,渐渐发怔。
小叶子察觉到,一脸关心的询问,
“星星,你怎么了?”
沈星下意识看向她,蓝眸氤氲着恍惚,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