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男睡得不踏实。
可能是行军床太简陋,或秋风从办公室板房缝隙吹进来。他做了一夜噩梦。
先是铜火锅里的人头。
本来他们在把酒言欢,但忽然间,筷子插起一颗眼珠,咕嘟水汽里眼珠,耳朵,嘴唇,湿纸片样被泡得发软的整片皮肤……一一从火锅里浮起。
煮到烂熟的眼珠浑浊,随水汽翻滚像一闭一睁。
王男吓得扔了筷子跳起来,却慢慢觉得,那火锅里的人脸皮,像是,李李。
他被恶心到惊醒,大吐特吐,赶忙去看李李,好在对方就睡在旁边。
李李说呕吐是喝醉后的常态,让他不要在意,还嘲笑他胆子小。
似乎因为醉后睡意,李李的声音黏腻沉闷的古怪,像喉咙堵了一大团水母粘液。
王男半梦未醒,没在意。只觉得不好意思。
自己工作就是和尸体共处,又不是实习生了,怎么还能被吓?
可睡到后半夜,他又迷迷糊糊半醒过来。
屋子里有人在走动。
一圈,一圈。
脚步声就在耳边,很清晰。
办公室不大,转弯需要停顿绕过行军床。王男甚至觉得那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居高临下冷酷看着他。
就像他看解剖台上的尸体。
不安全感让他拼命想要睁眼,但像巨石压身,窒息无能为力的绝望。
甚至有一瞬间,王男觉得自己是死了。死亡后的魂魄回来看尸体。
惊恐引发想象,所有曾听说过的停尸房离奇怪谈,全部涌上心头,变成梦中实景。
直到“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啊啊啊啊——!!!”
王男凄厉惨叫惊醒。
负责人:“啊啊啊啊卧槽你喊什么呢?”
王男:“啊啊……啊?”
他一脸茫然。
两张同样懵逼的脸,隔门在秋风中瑟瑟相对。
“咳,做噩梦了。你呢?”
“我来上班,顺便给你们带了早饭。李李呢?”
“不就在……”
王男转头,声渐迟疑。
他笃定李李该在的地方,空荡荡没有人影,就连床被都是整齐的,像没睡过。
或者已经起床有一会了,还整理好了床铺。
王男:“?这家伙上学时比谁都懒,现在这么勤快?”
负责人考虑到老同学相见的醉酒,早早来上班叫醒两人,不让王男错过上班时间。
好在第三中医院步行就可到,起晚的王男不必在京城早高峰的交通中崩溃。
王男一动,骨头嘎嘣作响。
他苦笑:“还不如不睡,感觉和尸体打了一晚上的架。”
他心有余悸说起昨夜的噩梦,负责人好笑:“没想到你还真和李李说的一样,胆子这么小?”
王男欲辩又止。昨夜噩梦确实吓坏了他,真实到好像确实发生过。
露在外的自来水管的水很冷,王男一捧水泼上脸冻得一哆嗦,彻底清醒l。
他纳闷,难道是昨天太忙着转运尸体,所以才把所有事杂糅在一个梦里?还有睡觉时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或许是因为漏风?
而负责人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李李。
他犯嘀咕的时候,王男在工作间窗户外惊奇:“工作真是锻炼人啊?李李以前那么懒,现在这么勤快?”
遍寻不着的李李,正穿着蓝色隔离衣站在工作间,他背对窗户,弯腰对解剖台上的尸体做些什么。
房间里整齐干净,毫无异样。
只是王男敲玻璃试图喊对方出来吃早饭时,对方并未应声或转身。
“他在看那几个跳河自杀的案子吧。”
负责人叹气:“之前李李就说过,想帮几具尸体找到亲友,没想到他这么上心,早上起来加班。”
王男沉默片刻,表情复杂又温和:“李李想到他自己了吧。”
“他父母都姓李,就干脆一边取一个姓起名。结果有一年,他爸工作应酬后醉酒回家,失足落水……第二年春天,河水开化,他爸尸体才被找回来。双李,就剩下一个。”
“他知道亲人失踪连遗体都找不到的煎熬,所以才不想让别的家庭等待吧。”
两人在玻璃外注视半晌,默契的没有打扰认真工作的人,只是贴心留下早餐用毛巾包好保温,然后各自忙碌去工作,没有再关注李李。
也因此,他们没有看到,蓝色隔离衣的正面……
是一张高度腐烂的脸。
肿胀青紫,不辨原貌,粘液和血水顺着骸骨滴滴答答,从隔离衣下摆渗出。
而解剖台上。
李李面色灰败惨白,瞪得老大的眼睛里,还残留恐惧。
却已经涣散。
负责人照例清点好了冷库里的尸体数量,检查过所有昨夜运送来的尸体情况,对照着王男拿来的记录文件进行二次确认之后,才在回函文件上签字,递给王男。
“我们鉴定中心确实已经接到三院暂时转运过来的三十七具尸体,目前的协议是,暂存保管半年,如果三院有转移的需求,或者病人家属认领,可以随时过来。”
负责人笑着和王男握手,让王男有时间多来找李李一起叙旧。
拿到所有文件后,王男也和负责人告别,准备离开。
“李李!”
他敲了敲玻璃,大声道:“我走了!不来送送老同学?”
蓝色隔离衣迟缓转身,在层层衣服的包裹下捂得严实,无菌帽加眼镜口罩,隔着几层玻璃,很难看清对方的脸。
但王男看到,对方在向自己缓缓摆了下手,似乎在回答他。
等负责人整理好电子记录后,王男已经离开,一直工作的李李则终于肯从工作间出来。
只是奇怪——
“李李你怎么不把隔离衣脱了?怪脏的。”
负责人远远看去,有些奇怪:“你怎么胖了一圈?贴秋膘?”
李李是个略显瘦弱的人,但蓝色隔离衣身影却鼓鼓囊囊,胖出一整个号。
负责人纳闷:之前没发现,隔离衣这么显胖吗?
李李没有出声,只遥遥摆了摆手。
负责人也抬手回应:“那你忙。”
他自己的工作也繁杂琐碎,很快就在办公室聚精会神,没再关注外面。
只是——“滴答。”
“滴答……”
铁皮文件柜后面的墙缝间,隐约有水珠滴落声响起。
“阿嚏!”
负责人抖了抖:“真冷。”
王男惦记着两个学弟,专门买了早餐才回去,远远就看到昨天的黑车还在,进出医院也有那些黑色制服在检查。
“看病您就正常办,但如果是不必要的事情,您还是过几天再来吧。”
他走进医院时,听到旁边的黑色制服在劝返来人。
负一楼格外空旷。
各个冷库虽然已经搬空,但人员却没有立刻撤离,而是由黑色制服一个个仔细检查,然后才放离。
有人问起,黑色制服微笑:“消消毒而已。”
王男忍不住咋舌,向学弟低声道:“谁家消毒连砖头都带走啊。”
整个负一层就像被彻底清洗过一遍,除了承重墙之外,能拆的都拆走了,地皮都刮下来一层,。
王男还从没见过谁家洗手要洗到只剩骨头的。
学弟摇头:“你昨晚幸好没回来。天啊,一分钟觉都没睡,这帮黑衣服的简直是机器人,不眠不休的干活。”
他忍不住抱怨:“又不是晚一分钟就世界毁灭,让大家休息一下怎么了?”
调查官掀了掀眼,向这边看了一眼,又重新垂首。
祈行夜和调查官们一起通宵工作,正连连打哈欠。但有人叫他,他还是立刻上前帮忙。
斜里送过来一瓶水。
“祈侦探,就说你不用和我们一起熬,昨晚就应该回侦探社的。”
晋南诚恳道:“这又不是你的工作。”
刚想说谢谢的祈行夜:“…………”
晋南并不清楚祈行夜和商南明之间的事,只感动于对方的热心肠。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诚恳对努力想要进入调查局的祈行夜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祈行夜:谢谢,一把刀子捅了个对穿。
“那你不还是在病休?”
他耸了耸肩:“我感动于你的坚持精神,所以留下来帮忙,不行吗?”
晋南:“啊?真的吗?”
他不好意思挠了挠脸,还有点小感动。谁会不喜欢夸奖呢?尤其是这种被当做偶像的。
有的调查官看出了祈行夜的想法,与旁人对视,心照不宣一笑,但并未挑明。
祈行夜是想贴近调查局,尽可能与众人步调一致工作,让调查官们习惯把他当做同事。
“看来机动1队终于要进新人了。”
那人摇头轻笑,问旁人:“上次我们大规模招聘,还是那次A级污染案之后吧?”
旁人茫然:“啊?你在说祈行夜?但是调查局不对外招聘啊,他倒确实不错……但就算商长官想让他进来,也不容易吧。”
那人但笑不语,却想起了自己负责的一部分案件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