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挂断了和李龟龟的电话之后,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不踏实。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都是在街头混饭吃的,谁灵谁不灵,他们这些靠察言观色吃饭的所为算命先生,其实都很清楚。
谁家有真的师承,谁是吹牛扯大旗的——比如他,他对外一直都说自己是龙虎山张天师一百代孙,但其实他祖上三代根正苗红地里刨食。
李龟龟这种,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就是心照不宣有真本事的。
哪怕一开始因为李龟龟总是有话直说,符咒又太有效果,一直以经常得罪客人,使得他的名声一直都不太好。
那个找过来说丈夫鬼上身了的女客人,算命先生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就算对方说的再严重,再可怕,但类似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草木皆兵到风一吹就说有鬼的人也不是没见过。
可……女客人走了之后,他的算命铺子里,却出现了诡异一幕。
他在卖出去八百八十八罗盘之后,就哼着歌打开游戏,准备用轻易骗到手的额外收入买个新皮肤。
但没打几把,就觉得自己周围,忽然,很冷。
无法忽视的冷。
像置身冰柜,躺在停尸间冷冻柜里那种寒冷。
就连房间四面的水泥墙,好像都变成了装载尸体的小盒子。
他不情不愿的放下手机,嘟囔着怎么会冷成这样天气预报干什么吃的又降温了,起身就想要去加两件衣服。
可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
他看到,就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有个男人,目光阴冷的死死注视着他。
灯泡滋滋啦啦闪烁摇晃,窗帘布幔呼呼吹起,门窗外传来砰砰砰剧烈敲击的声音,整个楼板都在震动像巨人踩着脚印在走来。
而明暗闪烁的灯光间,那男人像是房间内的一道暗色,轻而易举就可以消失在视野死角,男人所身处的那一方空间,格外暗沉,好像空间也跟着塌缩成一片黑洞,吞噬所有光亮。
那不是看着活人的眼神。
阴冷,死寂,没有温度的沉寂。
从死亡深渊回身投来的一瞥。
看得算命先生瞬间浑身冰冷,所有温度和血色退去,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在颤抖。
他连滚带爬想要去拿手机打电话求助,可就在他眼前,手机竟然飞了出去,刚刚好摔在他摸不到的地方。
“嘎吱,嘎吱……”
有人在他身后,踩着老旧的地板,不急不缓的走来。
算命先生急出了一身热汗,像身后有老虎追赶的生死危机,用尽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扑过去抓住手机拨打了警方电话,哭腔说有入室抢劫。
然后……再然后,发生了什么,他就记不住了。
当他恢复意识时,有人在拍着他的脸,担忧让他醒过来,还让旁边人急救。
他睁眼,就看到蹲在自己面前满脸关切的警察。
这辈子从没觉得这身制服这么亲切过。
算命先生疯狂抱警,干嚎着说自己家里闹鬼让警察叔叔救救他。
年仅二十二就荣升叔叔的警察:“……大哥你看起来得有四十了吧?还叫我叔叔?”
突然苍老。
在算命先生惊魂未定,断断续续说出房子里刚刚的异常时,接到电话赶来的人们都忍俊不禁。
“你这是天天说谎骗人,自己都信了。”
对方劝道:“哪有鬼,都是你自己吓自己,少宣传迷信。”
但在算命先生的再三要求下,警察还是里外搜寻了一遍,证明了确实是他的幻觉,并没有什么女客人什么男鬼。
可他却坐立不安,
越想越觉得不对。
尤其是回想起那男人的模样……
浑身冷白青紫,眼珠涣散,视线僵直。
和曾经见过的尸体,简直一模一样。
可那男人和尸体还是不同的。
——他是,透明的。
透过那男人,甚至还能看到男人后面的物品。他只是一抹虚影。
算命先生越想,就越毛骨悚然,越发怀疑女客人所说,其实是真的。
他给李龟龟打电话,想要把这本来就应该是李龟龟的事甩给他,没想到对方真的受伤后撒手不管。
至于那个推荐的什么侦探社,祈什么,算命先生并不信任,不以为意的认为那不过是圈子里另一个江湖骗子。
想来想去,他还是给女客人又打了个电话,担忧想要问问情况。
他还存留一丝侥幸。万一没有鬼呢?万一,罗盘真的生效了呢?
女客人很快接通。
可电话那头,却没有人说话。
只有平缓规律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回荡重叠。
“你好,你好?”
算命先生试探着打了几次招呼,但都没有人回应他。
电话那边,依旧只有呼吸声。
呼哧,呼哧……像静默的野兽。
随即,有另外的杂音响起。
咔嚓,咔嚓,咔嚓……
安静而迟缓的隐匿在呼吸声中。
像是电话那边的人无视了算命先生的声音,径直对着电话咀嚼起了东西,听起来,像是在啃骨头棒,撕咬筋肉,牙齿碰到骨头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着令人牙酸。
“砰!”的一声,电话挂断,只剩嘟嘟嘟的声响。
算命先生拿着已经没有声音传出来的手机,站在一片狼藉的家里,却浑身僵硬,忽然间觉得很冷。
更冷了。
像这房间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在视觉的视角,在身后的黑暗,在转弯后的阴影里,死气沉沉的注视着他,像秃鹫,等待他死亡后扑过来吞食腐肉。
但当他惊恐转身看去,身后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令人窒息……
嘎吱,嘎吱。
年久失修的楼梯水泥早已经风化成了粉末,稍微抬脚踩上去,就会踩碎落下簌簌灰尘土块,轻微的摩擦声在走廊里很是清晰。
亮子单手插兜,拎着个黑色塑料袋,头也不抬的往上走。
邻居听到声音开门,热情的喊住亮子:“亮子,你和你媳妇最近没什么事吧?怎么不见你媳妇晚上出来买菜了呢?”
“这几天超市打特价,你媳妇要是不来,可就买不着了。”
都是住在一起的邻居,谁家都有个苦啊病啊的,邻居大姐很乐意和亮子媳妇一起置办家里用品,也是有个伴儿。
但觜进,她却觉得没怎么见过亮子媳妇。
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亮子媳妇和女儿都从众人视野里消失了,没有上下学时间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菜市场和补习班也见不到人,就连亮子媳妇经常做工的那家街头小店的小老板,也纳闷说好几天没见到人了,也没说请个假。
“她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她可不是这么不负责的人啊,要是有事应该提前说请个假的。”
去买东西的时候,小老板这样和邻居大姐抱怨,隐含担忧。
邻居大姐也觉得古怪。
楼上,太安静了。
他们住的这个老小区已经有七八十年了,当年用的都是板楼,不隔音,左邻右舍就是喝口水声音大些,隔壁邻居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楼上亮子一家经常会传出来的辅导作
业的声音。
亮子媳妇听说是小学都没有读完,但是为了能辅导女儿,她很认学,经常一边做工一边向前来买东西的大学生请教,也不怕被笑话,一遍遍的反复询问请教,自己想办法琢磨明白,然后再回家讲给女儿听。
好的补习班太贵,他们上不起那么多,能省一点就是一点。
亮子媳妇自己也挺喜欢学习的。就是她自己,没有那个条件。
邻居大姐因此很羡慕亮子一家,觉得这家人才是过日子,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可最近,楼上却连脚步声和轻微的杂音都没有了。
像是根本没有人居住,没有人走动。
邻居大姐不由得起疑。
亮子最近也早出晚归的,还沉默寡言,看着和以前差别太大了。难道……这对小夫妻吵架了?亮子媳妇带着女儿回老家了?
她坐在门口等了一天,终于听到亮子回来的声音,赶紧开门,打定主意要问个清楚。
听到声音,亮子慢慢转头,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的看过来,头上戴着的帽子投下阴影将他那张沧桑满是皱纹的脸隐没。
不知是否是角度问题,邻居大姐竟然没来由的觉得,亮子看她的眼神……很可怕。
像她曾经见过的连环shā • rén犯。
对生命漠然,视为无物的空洞,没有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邻居大姐害怕的向后缩了缩,紧紧握住大门把手,整个人都躲回了门缝后面。
只要有什么不对,她就立刻关门反锁。
亮子却笑了下。
“没事,姐。”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冷,像一阵阵寒风吹过来:“我媳妇,她没事,就是,生病,了。”
亮子在笑,却皮肉僵硬,勉强勾起来的嘴角看起来像是皮肉分离的古怪。
好像泡了太久的植物,两层皮肉分离开来,笑容怪异得令人背后发冷。
“别,担心。”
他说:“我媳妇,没事,她好着呢,以后,都,不会疼,了。”
像程序出了问题,本身的所有逻辑思考崩盘,只剩下崩溃前最后的想法在被大脑执行,卡顿的碟盘般反反复复的只重复这一句话。
“没事”、“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
邻居大姐觉得哪里不太对,像她以前见过那些被逼疯后发了癔症的人,令她浑身不舒服,本能的想要远离这样的亮子。
她勉强笑了笑:“没事就好,那你赶快回家吧,不耽误你了。”
不等亮子回答,她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后传来金属撞击摩擦的声音,还有上锁的声音。
看来是将防盗门链条全都锁上了。
还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压低了声音打电话:“他爸!你赶紧回来,咱家楼上的亮子……好像是中邪了,我一个人在家怪骇人的,你赶紧的!”
防备架势十足。
亮子听见了。
整栋楼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在他耳边响起。不论是谁家的说话声,争吵哭闹声,趿拉着拖鞋重重踩过水泥地面的声音,打喷嚏咳痰的声音……
他的五感似乎被无限放大,没有什么声音能逃得过他的耳朵。
但是他对此并不在意。
亮子在楼梯上呆愣的站了好一阵,才转了转眼珠,重新缓慢转身,继续踩着楼梯往上走。
脚步笨重,肢体僵直。
家里很安静。
他们租来的这个小家,是上世纪老式宿舍的布局,一居一厅,一共不到二十平米。
女儿大了,需要私人空间,他们就把唯一的卧室给了女儿,自己则住在客厅里。这个小小的客厅,
既是餐厅客厅厨房卧室,也是女儿写作业的地方。
唯一的一张桌子上,还凌乱堆积着好几本练习册。
地面上满是狼藉。
家里的瓶瓶罐罐,还有衣物布料和摆件……所有东西,都被扔在了地上。
像是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和对峙。
但没有人收拾。
床上,一个勉强能看出凹凸起伏的物体,盖在被子下面,一动不动。
亮子在床尾坐了下来,手搭在旁边的被子上,眼神呆滞的喃喃:“媳妇……”
枯坐到天亮。
凌晨时,亮子一如既往的起身,笨拙向外面挪动脚步。
“媳妇,我走了。”
房间里似乎传来一声回应——“诶。”
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就停在街角。
亮子拢起大衣,迟缓的爬了上去。
车上已经坐了不少人,见亮子上车,立刻向旁边挤了挤空出一小块地方。
以往在上工的路上,这些早就相熟的工友们说说笑笑,讲些自己看过的新奇故事。
比如殡仪馆里小三小四小五打起来了,谁家的孝子贤孙把老子的收殓衣服都赌输了,比如殡仪馆为了节约成本干脆十几个人一起烧再分一分骨灰,谁也不知道拿到的是谁家死者,反正骨灰都长一个样……他们会彼此分享自己的工作所见,家长里短,打发无聊的时间。
但今天,车上却格外安静。
不仅如此,还少了好几个熟面孔。
就连工头也没有来。
只是有人凌晨时接到了工头的电话,说是让他们去哪里搬尸体,给多少钱,找谁要。
说完就挂断,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无声的焦虑在车上蔓延,人们逐渐躁动不安。
终于,有人忍不住恶狠狠甩下帽子:“我说!哥几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能不能给我个痛快话,到底发生什么了?”
车上几人面面相觑,有人沉默不语静观其变,有人满头雾水。
“怎么说这个?怎么了,我没觉得最近有什么问题啊。”
那人挠头,疑惑:“钱不都发了吗?”
“不是,不是钱的事!”
有人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就从前几天开始,你们不觉得这车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吗?工头也很久没见到人了。”
干他们这行的,是人情社会。
不论外面再怎么宣扬规则,怎么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好像和宣传片上一样。
但在他们这,谁要是特别正直讲规则,谁就准备找不到工饿死。
虽然搬尸工被外人避讳瞧不起,但普通人就算是想要做,还真找不到门路,求到门口都不一定能成。
更多的,会选择同乡同县的老乡儿,知根知底的熟悉。不少甚至都是一个姓氏的抱团打拼。
这也就让这个行当里,大多都是熟面孔,人员相对固定。
就像他们这一车,来来去去都是这些人,就算有变动,也不多。
可最近,确实人数是在一个一个的减少。
毫无征兆。
活儿就那么多,按人头给钱。人少了,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工作量就增加了。
这让一些干得年头久了的人很不满。
拎着酒就去找了旷工不来的人。
可不管怎么敲门,房间里都无声无息,根本没人出来应门。
纳闷之下趴窗户一看,却只看到房间里黑乎乎的,一点亮光都没有,根本看不清里面怎么回事。
想要去找工头说,可工头家里也没有人。
只有门外雪地上残留的很多黏糊糊黑漆漆的痕迹,像是从下水道挖出
来的黑泥流淌了一地。
不仅如此,就算是身边的其他工友,也总是觉得怪怪的。
有人在停尸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有人下工后还不肯走,主动要求留在殡仪馆。
还撞见过有人对着空气嘀嘀咕咕又哭又笑的场面。
看得众人实在是忍不住浑身发冷,不由得开始胡乱猜测身边的工友们到底怎么回事。
中邪了吗?鬼上身,还是搬动尸体的时候犯了忌讳,被逝者盯上了报复?
有人已经被吓得去旁边寺庙求了护身符,还有人忍痛花钱买大师开光加持的佛像,说是能驱鬼辟邪保平安。
可异样还是接连发生。
“亮子,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旁边人拿手捅了捅亮子,焦躁问:“你不觉得从过完年开始,工头就不太对了吗?还有黑子,还有其他几个人……”
本来上工时的行驶路线,会根据他们每个人住的地址规划,最好能一趟路拉上所有人,省油。
但今天破天荒的,他们先接上了他们认为没问题的人,在车上相当于开了个小会议。
“黑子也很奇怪啊!”
有人忍不住接话,崩溃喊道:“前几天我还看见他进厕所……吃……呕!”
“哪有好人去干这种事?倒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家太奶奶被老鼠上了身中邪,才天天去掏茅厕吃。该不会黑子也是这样吧!”
“黑子很多天前就不对劲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说起自己知道的事情:“就过年那天,他回来的时候特别高兴,神神秘秘的,问也不说,就说自己以后要发财了。”
“我知道这事,好像听说黑子手里有个宝石还是什么,挺值钱的,据说要是卖了能得好大一笔钱呢!黑子他媳妇天天和街坊邻居炫耀,说以后自己就要住大别墅了。”
有人忍不住疑惑插嘴:“那后来怎么没动静了?”
“这几天也不见黑子。”
车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