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羽在来时还一路抱怨着祈行夜残忍,但那时余荼但笑不语,让她看不懂队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但现在,她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足足有一米八浑身肌肉的正式调查官左秋鸣,忽然就理解了队长的眼神。
——那是在看笑话啊!
小朋友?屁的小朋友!
亏她还难得上了心,从宿舍楼“偷”了糖揣在口袋里,美滋滋想着等见到小朋友给他发糖……发个鬼!
比自己都高的小朋友!
白翎羽气得要死,但当着商南明的面又不好表现出太多,不愿在讨厌的人面前暴露自己被骗的事实。
一时气得热血翻涌上头,但只能原地转圈圈骂骂咧咧泄愤。
左秋鸣:“……?”
总觉得这事和我有关,但我是无辜的啊!
商南明只看了几秒,视线便转回到余荼身上:“白翎羽,疯了吗。”
余荼笑了:“那你要问祈行夜的朋友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啧啧,从你到祈行夜,一群大小狐狸。”
商南明不置可否:“这话更适合3队。”
“除了你这里,现在已经很难看到白翎羽这样好骗的了。”
余荼:“…………”
她阴恻恻缓缓转头看向白翎羽的背影,忽然有种冲动——要不把这家伙埋在这算了。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队员。
白翎羽脊背发凉,抖了抖惊恐回身,赶紧蹭到余荼身后乖乖站好。
余荼扬了扬下颔,问商南明:“祈行夜在进山之前,留下了一个文件包,但我想,在他进山之后信号断开,以此为时间节点,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并没有得知。”
“说说?”
听到文件包,商南明微不可察皱眉,随即恢复平静,面无表情的简单说起山内情况。
最重要的,是祈行夜失踪。
在某一面空气墙之后。
余荼皱眉,转眸看向那道祈行夜消失的空气墙。
肉眼可见之下,并无异常,恍惚只是本来就存在于那里的再寻常不过的空气,可以透过它看到后面的山林精致,虫蚁树木,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是,刚刚被商南明杀死的污染物,就堆积在他们脚下。
头颅和尾椎骨都被炸成了碎片,散落在满地的血肉泥水中,分不清这一片是谁的脊椎又是谁的天灵盖,它们不像是污染物,倒像商南明展示军.火武器的实验木板,一一列举各类武器所能造成的创口。
只是,所有“死亡”的污染物都维持着同一特征。
——尽可能的远离空气墙。
这边的泥土泥泞肮脏,被血肉搅合得恶臭,那堵空气墙旁边的土地,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就算是死亡,也会有意规避空气墙,唯恐血液污脏了它。
这是怎样的恐惧才能办得到的?
尤其是对这些根本没有理智可言的堕化污染物。
余荼扫了一圈后,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异常所在。
“污染物,都在畏惧空气墙。”
她问:“空气墙后面有什么?”
“我带着左秋鸣走遍大半个山林,也没有发现能翻越空气墙进入更深处的缝隙。”
商南明抬眸,看向空气墙,眸光幽深:“但如果让我猜测……这是监狱。”
对污染物的牢笼。
在他们无法进入空气墙的同时,污染物也无法翻越空气墙离开,它是监狱的围墙,将污染物死死困在山林深处,不让它有离开山林为祸人间的机会。
左秋鸣认为这是污染源的巢穴边缘。
但是商南明……他更细微的察觉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以及污染物对于空气墙后面某些存在的恐惧。
“祈行夜应该也告诉了你,这里以前,曾是乱坟岗,尸体数量和死亡背景无法统计。”
商南明:“这是c级影响案,污染并不会大范围传播。但是。”
他轻轻抬眸,视线越过空气墙落在后面山林小路的腐烂尸骸上,平静道:“所有最先被污染的尸体,都不在这边。我杀死的所有污染物,皆是二级污染。”
这意味着,原本就身处山林深处的尸骸被污染后,无一成功逃脱离开空气墙的牢笼。
空气墙之外,商南明和左秋鸣刚刚遭遇到的污染物,全部都是污染粒子渗透地脉后,在山林及附近再次污染产生的污染物。
相当于是“子代”,对父代污染物,具有天然的畏惧。
污染物之所以会建造巢穴,是想要以此作为行军基点,更方便的吞噬和攻击人类。
而非像这样,画地为牢。
商南明不由产生了新的猜测:“山林之中,还有另外的存在,在制止污染蔓延。空气墙也是他的杰作。”
是友方。
虽然和调查局行事方式不同,目的却是相似的。都是想要在污染物手中,保护生命。
而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并且在山林中出没的……
“阿泰。”
商南明严肃咬重音节。
余荼皱眉,侧眸看他。
商南明淡淡道:“祈行夜云省之行的原因,秦伟伟的朋友……黑衣降头师,阿泰。”
在所有人都以为阿泰是在深山中shā • rén造孽的时候,这位黑衣,却很可能是独身一人在默默看守污染物,防止外泄。
余荼刚想说什么,就觉大地颤动。
她一惊,错愕之下立刻抬头向空气墙后面看去。
却见一颗硕大的人头,缓缓从层层参天古树之后,飘扬升起。
先是头顶,然后是眉毛,眼睛,鼻子……
足足近百米的人头,慢慢出现在几人视野中,像气球一般在山林中升起。那双浑浊赤红的眼珠,无神俯瞰山林,下一刻就要倾倒压迫而来的压抑感。取代日月,遮天蔽日。
在看到那人头全貌的时候,左秋鸣不由惊骇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失神喃喃。
那已经很难说是人类的面貌了。
五官高度扭曲,像被重击了一拳又被暴力撕开的包子,所有褶皱都聚集在一处,眉毛眼睛歪曲紧皱,眼眶却一直坠挂到嘴巴边缘。
那更像是孩童随手用橡皮泥捏出的新物种,远在人类尚能接受的认知之外。
在它从山林深处升腾起来的同一时刻,整座山林也宛如大地震,剧烈颤抖起来。
狂风咆哮,飞沙走石,树木在疯狂摇晃中拦腰折断。
几如末日。
而在狂风中,有人逆行。
祈行夜每迈出一步都极为艰难,他像在推着海浪前行,每一步,都承受着不可估量的重压。
融合成一体从深坑中升起的巨大污染源,从“诞生”的那一瞬间开始,就牢牢锁定了祈行夜,知道谁是它最大的敌人,强硬想要将他杀死在此。
擒贼先擒王。
不仅祈行夜想要从源头杀死眼前的庞然大物,对方同样想要杀死他。
山林内外,所有被污染源,以及疯狂沿着地脉前行推进的污染粒子所感应到的活人中,污染源判定,只有祈行夜能够威胁它,只有祈行夜能杀死它。
一人一怪,对彼此产生了熊熊杀意,狩猎者与猎物混沌没有界限。
于是,原本应当平等作用在山林中每一寸土壤的攻击,全都集中在了祈行夜所站立的这方寸之间,如同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一根针上,所带来的压迫力,堪称恐怖。
那是能够瞬间摧毁一具肉.身,将普通人碾压成肉泥的力量。
祈行夜咬紧牙关,拼死抵抗,也只能将自己勉强固定在原地,向前走一步,又被狂风吹得退三步。
——如果连近身都做不到,又如何能杀死污染源?
祈行夜眸光沉沉,猛地再次发力,下盘稳稳钉死在原地,仰头看向庞大怪物。
明明污染源比他庞大百倍,高高在上,可当祈行夜看向它,却如居高临下的睥睨,眼神轻蔑而嘲弄。
仿佛在说:你也就这一点能耐了,懦弱的废物,连正面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污染源缓缓掀开眼皮,硕大的血红色眼珠死死盯着祈行夜,像血色圆月高悬。
它低下头,稍微动一动,就足以掀起飓风。
人如何能够与山抗衡?无异以卵击石。
似乎这一场战斗,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分出胜负。
被狂风吹起的树木枝叶吹刮向祈行夜,擦身而过的瞬间便如锋利的刀刃,割开他的皮肤,转瞬之间,那张冷肃俊容上已经新增数道血痕。
温热鲜血顺着脸颊蜿蜒流淌而下。
祈行夜抬手,随意拭去血液,一抹艳红在唇角抹开,闪烁的眸光带着撕碎一切伪装的恣肆狂野。
那一瞬间,疼痛仿佛刺激了他,让他兴奋的同时,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祈行夜无声冷笑,随手将手中长刀扔掷在旁,金属撞击岩石发出清脆声响。
“你惹怒我了,小怪物……”
喃喃低语散落在吹拂的狂风中。
没有人听到。
阿泰的橙红色围巾在狂风中烈烈吹卷,像一面招摇的旗帜。
他抬起头,从被迷乱的视野中眯起眼睛,看向庞大到遮蔽天空吞噬山林的头颅,那张布满皱纹沟壑的苍老面容上,只剩下对死亡的平淡。
阿泰手中的骨杖像是生了根,死死钉在原地生根发芽,他站成了一棵树,任由狂风吹拂也无动于衷。
却为祈行夜,而动了脚步,向他伸出手。
“我镇守这尸鬼三年,就算它变成庞然大物,对我的恐惧也始终深刻在它体内。它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论它成为什么样子,我都始终是它的阴影。”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它,那就是我。”
阿泰说:“用我血,为你开刃,你会得到胜利。”
黑衣降头师修行多年,本就是至阴之血,蕴含着降头师力量的血液开刃,更会使得威力大增。
这是放在山林外,会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利器。
却被祈行夜轻描淡写拒绝。
扔了刀像是将要放弃的青年歪了歪头,侧眸看向阿泰时,轻笑出声。
“不用担心……我正是为它而来。”
“为了,将它杀死在此,永不见天日。”
阿泰慢慢睁大了眼睛,耷拉着眼皮的浑浊眼睛前所未有的瞪大了,震惊看向祈行夜。
就在祈行夜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降头师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似乎变了。
就像从遥远虚空中传来的齿轮定格,咔嗒。
命运庞大复杂的齿轮运行到了它本该进行到的那一步,在时间中停驻,所有的发条都被拧紧,齿轮转盘各司其位。
一直在沉睡中的某种存在,缓缓睁开了眼睛,从黑暗的水潭深处向世界投来一眼,冷酷注视向人间。
眠龙……苏醒。
从未见到过的诡异力量就从眼前的青年深处喷薄而出。
在阿泰眼中,祈行夜开始扭曲,变化,浓重黑雾将青年修长挺拔的身形彻底吞没覆盖,只剩下一道深深轮廓,却再也无法看清他的本体。
祈行夜背对着人头而立,在狂风中如挺拔青松,屹立不倒。
但现在,却连飓风也吹不散他身周黑雾。
明明他的身形远小于身后污染物头颅,但是数百倍的体型差之下,更危险的,更恐怖的存在……却是祈行夜。
树枝在疯狂摇晃,小动物仓惶逃跑,尸骸惊恐翻滚在泥土中逃命向远离此处的远方。
不论是有生命的,还是已经死亡,它们都在此刻达成相同的认知:逃!
逃命!
从名为祈行夜的青年身边。
会死……那是没有生命甚至连死亡也不存在的旷野,没有任何物体能够存在,都将会在齿轮中被无情碾碎,仿佛是隔绝于世的孤岛,就连死神都会逃离。
阿泰怔怔的看着祈行夜,一时觉得陌生无法回神。
即便做了这么多年黑衣降头师,无数人畏惧他,就连他从身边走过都会颤抖,唯恐他飞降shā • rén,就连他自己也自认少有敌手,精通死亡。但是现在,当他看着这样的祈行夜,还是不免冷意攀爬四肢百骸,“生命”本能在恐惧。
这究竟是什么,发生了什么?
阿泰前所未有的清晰意识到,祈行夜所身处与看到的世界,远远比他本来以为的还要辽阔可怖,是他不可触及的高度。
周围动物仓惶逃窜,只剩下阿泰还站在飓风中,神情复杂的注视着祈行夜。
祈行夜却歪了歪头,轻笑了起来:“泰师傅,你不准备离开吗?”
“要起风了,这将是一场飓风。你听到风将要抵达的声音了吗?”
阿泰眼神复杂,他想要问这位朋友的儿子、诚实的好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想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
在他所能看到的视野中,祈行夜那双过于漂亮明亮的丹凤眼中,暗色逐渐旋转着侵占光明,肆无忌惮吞噬眼白,黑色逐渐笼罩眼眸。
纯黑眼眸如黑暗君临,睥睨世界。
像是本来踩在黑与白边界线上,行走在光明与黑暗中间那不可被探知的混沌灰色中,背负无数不为人知秘密的洒脱侦探,笑着转身,毫不犹豫投身黑暗。
不是黑暗吞噬他,而是他……背对光明,主动选择黑暗,成为了黑暗的主人。
阿泰眼前闪过无数片段,力量的消耗与窥探的惩罚令他头痛欲裂,牙齿咬破了嘴巴,鲜血翻涌向上,满腔腥甜。
但他不肯就此放弃,仍旧执拗着死死注视着祈行夜,担忧而恐惧,想要伸出手,将老友的学生从黑暗中拉出来。
可当他下意识伸出手,却看清了祈行夜冷酷无机质的眼眸时,还是放了下来。
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语,也被生生吞没。
“你想要我怎么做?”
阿泰嘶哑着嗓子问:“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
祈行夜轻笑:“泰师傅,起风了,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记得回家。”
“很感谢你守卫了这里三年,但从现在开始,就交给我吧。接下来,就是我应当值守的领域。”
他扬了扬下颔,唇角的笑意却失去了往日里令人信任的亲和力,反而变得极冷,且危险。
“当然,如果泰师傅愿意在离开时,顺便为我的朋友指引道路,我会很感激。”
祈行夜伸手向阿泰,不轻不重推了他一把:“去吧,我的老师,在等你回去。”
阿泰是秦伟伟的朋友,那祈行夜,就会全须全尾的送他回去。等待某一日,老友间重逢,再闲话桑麻。
就在祈行夜的那一掌之下,阿泰感觉到了不可抗拒的强大推力。像被狂风连根拔起的树,不得不跟随力量的方向向后退去。
刚刚无法被污染源掀起的飓风吹走的降头师,却被祈行夜轻松推开。
他愕然,却不得不被风裹挟着离开。
在迷乱了视线的狂风中,阿泰艰难回头,在所有的一切被风遮挡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祈行夜。
刚刚在他眼中还被黑雾缭绕眼神危险的青年,却像是忽然间烟消云散,所有的危险退去,依旧是最初印象中的亲切诚恳,俊容带着笑意。
阿泰惊讶,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祈行夜,哪一个是虚假的谎言。
人人皆道,京城老街上的那家凶宅侦探社,老板是个亲切又真诚的年轻人,朋友遍天下,不论三教九流都能成为他的朋友。似乎在他的眼中,太阳永远灿烂。
可是,人们似乎忘了问——如果将光明铺满身,那内里,还会剩下什么?
究竟哪一句是谎言,哪一句是真?
阿泰想要刨根问底,但飓风并没有给他留下时间,已经毫不留情的将他从山林深处吹刮送出。
山林中树叶声枝干折断声接连不断,风从山谷吹过咆哮如虎啸龙吟。
但在飓风的最中心,一切的起点,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
祈行夜轻笑着转身,缓缓看向身后的人头。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他微笑:“终于有足够的空间留给我们独处,开心吗?可以放开手脚一战。”
祈行夜迈开长腿,慢慢走向庞大到遮天蔽日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