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爱立又问道:“哥,你后面是怎么打算的,是去出版社,还是回矿上啊?”
“小妹,你觉得哪个合适些?”这个问题,沈俊平最近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有明确的答案,他私心里,自然是想回出版社的。
沈爱立提这个问题,就是想和哥哥好好谈一谈,见他问,就道:“哥,我觉得你应该回矿上,现在环境不好,过两年可能更差些。”特殊的十年即将到来,哥哥有右`派的先例,到时候肯定又是第一个拿他试刀。想着矿上应该稍微安全点。
想了想,沈爱立又补充道:“你要是回出版社,以后一家人可能连个退路都没有。”
这话显然就是半挑明了说,沈俊平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妹妹。
心里却是不敢想,他被下放的这几年,从和文字打交道的编辑,到和石块打交道的矿工,不能说是生活在地狱里,却也是如深渊一样,有时候跟着工人下矿,在黑洞洞、灌着阴冷的风的矿底下,他也曾多次幻想过,自己的人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以前的轨道上。
好像以前的生活,充满了安宁、希望和温暖。
但如果真如小妹说的,形势继续恶化下去,那对他们家来说,沈俊平都不敢往下想。
他比爱立年长六岁,知道妈妈以前和国党gāo • guān来往甚密,特别是在蓉城,小妹出生以后,不仅将小妹寄养在时任公安局局长的曾仲才家,而且妈妈还在宋家做过护理,这些资料,有心人稍微查档案、回调就能知道。
但是这一切成为隐患的前提,是形势会越来越严峻,他不知道小妹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但是小妹既然和他这样说,显然不是无的放矢。沈俊平直接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小妹,你觉得我们家在劫难逃吗?”
沈爱立算着时间,也不过一年半了,现在再不准备,到时候再想辙,怕就来不及了。她自己倒还好,多少心里清楚,可以根据情况变换来选择,就是比较担心妈妈和哥哥。
按照原书里说的,妈妈在十年里也是受到了批判,沈爱立觉得,妈妈到时候怕是不能再在南华医院待下去。
想到这里,沈爱立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妈妈出门找李婶子,还没回来,她顺手将大门关了起来,回身道:“哥,我觉得很难逃得过,你看这俩年,你和我都先后被划派,被举报,我俩还只是多读了几年书的社会新人,妈妈社会经历复杂,就是追溯到外公那边,还是传教士、牧师,所以我感觉妈妈这边,隐患是最大的。”
沈俊平是亲身体验过,政治身份的转换,给人带来的天差地别的境遇的,虽然心里还有一些不确定,未来形势是否真得会越来越严峻,但是只要一想到,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一家人怕是连个避难所都没有,为他操劳半生的妈妈,又将落入怎样的苦难中,沈俊平心里立时就有了计较。
和爱立道:“宜县矿上那边,都是附近的工人,人员构成比较简单,最近两年,不管外面怎么闹,矿上那边的政治氛围都不浓厚,大家的关注点还是在矿产和生产这块,而且我这回还算在矿上立了功,回去待遇应该也不错。”
矿上最危险的就是发生塌矿,所以大家最敬佩的就是在事故中舍己救人的行为。他在矿上待过几年,知道如果他回去,以后矿上的工人们绝不会因为政治身份而为难和轻视他。
他是长子,之前不仅未能保护家人,妈妈和妹妹这些年还反而因为他,受了许多不必要的委屈。心里不由微微喟叹一声,如果这一辈子他能有一次任性的机会,他想就是自己坚持己见娶了杨冬青。
虽然他私心里,更想留在出版社,做他的本职工作,这些年在矿下,他做了很多次梦,梦见自己重回岗位,来往交流的都是作者、编辑,他们总是有分享不完的书。
但是人不能一直为自己而活,沈俊平觉得,现在应该由他为家人撑起一把伞、保留一条退路了。
沈爱立倒没想到让哥哥做什么割舍,只是觉得,对哥哥而言,确实是留在矿上更合适些。但是沈俊平并不是从未来过来的,他还没有经历过那几年的浩劫,只是私心里,想着为妈妈和妹妹留一处他们可能需要的避风港。
兄妹俩人就在不同的思维方式之下,达成了统一意见。
沈玉兰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提了两个篮子,满满一篮子的牛陂豆丝和半篮子的鱼干,指给女儿看道:“爱立,铎匀的姐姐不是说,喜欢吃豆丝和鱼干吗,妈妈又让李婶子乡下的亲戚给收了点,我又做了不少腌菜,下午我俩去邮局再寄过去。”
爱立过来看了眼,笑道:“妈,多美姐姐收到肯定高兴坏了!”
沈玉兰望着女儿道:“人家姐弟俩也是不容易,父母去的早,多美又是远嫁,这想吃口家乡的东西,怕都找不到人给寄去,你既然和铎匀处对象了,我们也算是一家人。”
看了一眼儿子的房门,低声和女儿道:“而且多美还为你出头,将心比心,妈妈给人家寄点吃的,也是应该的。”上一周听女儿说了樊多美骂杨冬青的事,沈玉兰就琢磨着给樊多美再寄点吃的,人家对她女儿上心,她这做妈妈的,自然也该表示表示。
要说以前,沈玉兰虽然也对杨家人客气,但是到底看不上那一家人的做派,不像现在女儿这边的准亲家,她是打心眼里满意。
爱立笑道:“妈,哥哥都知道了,我刚和他说了多美姐姐碰到杨冬青的事。”
沈玉兰压低了声音问道:“没说什么吧?”
“没有,淡淡笑笑的,就说多美姐姐大概会给她颜色看。”
沈玉兰这才松了口气,前些天儿子拒绝了姜蓉蓉,她心里还有些失落,就怕儿子还惦记着前头那个,现在听女儿这样说,才终于放下心来。又问女儿道:“铎匀最近有没有来信啊?”
“有,说是最近又要去白山县调研,估计得半个月到二十天呢!”
沈玉兰道:“那去的还挺久,你没事的时候,也给人多写写信。”沈玉兰想着,女儿既然已经和樊铎匀处对象了,那就好好经营这段感情,她是过来人,知道年轻人情感炽热的时候有,热情退却的时候也早晚会到,感情也需要维系,互相体谅、鼓励、温暖才能长久。
母女俩正轻轻地说着体己话,就听到楼底下小安安大声喊着:“姨姨,姨姨,有人找!”
沈爱立忙出来朝楼下一看,发现是保卫部的小李,有些奇怪,小李最近见到她都是绕道走,怎么忽然来她家这边找她?怕不是有什么急事?忙下楼问道:“李同志,你怎么到这来了,有什么事吗?”
李柏瑞道:“有两位宜县纺织厂的同志过来,说有个关于离心风扇的问题,想和你请教下。”
这句话,怎么听着都有些奇怪,“那怎么过来找我了?咱们厂里不还有梁娅、王恂,比我资历都高多了。”沈爱立可不会觉得,自己到了能代表厂里出去给人解决疑难问题的水平。
李柏瑞道:“他们就是特地来找你的,”见沈爱立有些困惑的样子,补充道:“他们是看到了《汉城晚报》上那篇文章,知道你和毛麻厂的几位同志,有志于攻克各类纺织领域的疑难问题,特地来请你们帮忙的。”
“啊?”沈爱立压根没想到,那篇报道,还能给自己找活来,一时情绪复杂。见小李特地跑一趟过来,还是道:“行,你等我下,我马上就来。”
回楼上和妈妈打了声招呼,把樊多美的地址写给了妈妈,就跟着小李往单位去。
一路上,小李都保持沉默,沈爱立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看到他,就想到上次朱自健用烟头烫他手的事,忍不住朝他手看了一下,见那个方向隐隐有个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