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芋打完电话回来,饭桌上安安静静的,似乎她一走,两个大人就没话聊了。
坐下之后又聊工作的事情,阮芋告诉他们自己通过总部的内招面试了,阮济明露出惊喜的表情,直夸我女儿真厉害,陈芸的神色很淡,问阮芋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阮芋说不知道。
她是个乖女儿,虽然努力去争取了,不过有时候她自己的意愿并不重要,她已经习惯听从家里的安排。
陈芸破天荒地没有说什么,就是不停给阮芋夹菜,阮芋的饭碗很快堆成一坐小山包,她嘴里抱怨着你把我当猪喂吗?然后默默地全吃掉了。
又一周过去,某个工作日,阮芋下午出外勤去乙方公司开会,会议流程非常顺畅,会后的附加环节也临时取消,不到下午四点,阮芋便下班回到家,阿姨出门买菜了,阮芋一个人闲着没事,自己捣鼓妈妈的茶具泡茶喝。
水还没泡开,玄关响起开门声。
阮芋一脸懵:“爸,你今天下午不是有专家会诊吗?”
阮济明:“院长临时有事,改晚上了。我本来想在办公室写课题报告,结果材料忘记带了。”
说着他走进书房,几分钟后夹着公文包走出来,看起来还要回医院继续工作。
阮芋的岩茶刚沏出来,浓郁茶香裹着淡淡肉桂味道弥漫开来,阮济明深吸一口气,顿时清香盈肺。他这会儿不急着回医院,便来到女儿身边,一边品茶一边问她:
“想好转正后去哪了吗?”
“没有。”阮芋老实答,纠结得很,“明天上午必须发确认邮件了。”
她原本对去北城是不抱希望的,还是那句话,父母不喜欢她做的事情她不会做,她心里虽然有冲动,但是这份冲动并不足以撬动她肩上父母如山的恩情。
阮济明手捧茶盏,轻轻吹了口袅袅的茶雾。
他把女儿内心的撕扯看在眼里,那张可爱甜美的脸庞不再像以前一般无忧无虑,不知是从毕业之后,还是很早以前,早到他们刚搬来安城的时候,她脸上就写满了说不清的愁绪。
一口未尽,阮济明放下茶盏,像是在心里做好了决定,悠悠地说:
“有个事情一直没告诉你。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妈妈还在怨恨五年前的那件事?你妈妈可能有点,她脾气老长了,爸爸已经完全放下了。其实萧家的人去爸爸以前医院公开道歉了,也来我们家登门道歉过,就是梁思然的丈夫萧彦群,只有他来了,梁思然的病估计没治好,还疯着呢。”
阮芋双眼睁大,整个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阮济明边回忆边说:“大概是,我从瑞士回来,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你应该读大一。你也知道,爸爸不爱讲这些事情,我以为你妈会告诉你,但是看起来她好像没和你说过。”
“她没说过。”阮芋喃喃道,“不过,也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如今可以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谁又知道她刚离开宁城那段时间几乎不敢用手机,不敢上网,变得比许帆还山顶洞人。
阮济明总是很乐观:“虽然爸爸有段时间被骂得挺惨的,不过也算吃一堑长一智,认识到自己做行政是真的不行,管不好手底下的人,以后还是得一门心思搞学术。你看我现在是不是越长越年轻了?”
阮芋笑他:“你该不会背着我和妈妈偷偷在你们医院拉皮了?”
阮济明哈哈大笑。
女儿还是像他多一些,乐观豁达,没有她妈那么多心眼。
其实他想和阮芋说的并不是那件事。
重点在后面。
阮芋听见父亲接下来说的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也跟着放大,像被落石砸乱的一片受惊的湖面。
“你高三下学期,过完年回来,身体出毛病住院那段时间,爸爸曾经在你病房外面碰到一个男孩子,好像是你以前一中的同学。”
阮济明对那天印象很深。
极漂亮的男孩子,任谁看了一眼都会记住,个子很高,站在病房门口,微微弓着背透过病房上面的小窗往里看。
他肩上还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看起来像这附近学校刚刚放学的学生
阮济明双手抄白大褂里,静静地望着他很久。
男生没有一直向里张望,而是看一眼就走开,站在旁边靠着墙发一会儿呆,然后再走过去看一眼。
阮济明记得他是梁思然的继子,听妻子说过,这个男孩和阮芋的关系似乎不错。
男孩身旁有护士经过,笑着调侃他:“小帅哥又来啦?这都第几天了,想进去就进去呀,这个不是无菌病房。”
男孩尴尬地摆摆手,就在这时抬眸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阮济明。
阮济明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抬步走来。
却见男孩清冷稳重的脸上突然浮起一抹显而易见的惊慌,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双手垂在身侧僵硬地贴着身体,那副紧张自责的模样,就好像他身上带了什么病毒,不能靠近这片干净的地方,又好像是他犯了错害得里面的女孩生病住院一样。
“他好像很怕我,又好像在怕别的什么,明明长了一张天不怕地不怕的酷哥脸。”阮济明说道,“我一走近,他就想跑,最后出于礼貌留下来和我问好,我们说了几句话。”
具体说了什么,阮济明记忆有些模糊了。
大概是男孩非常懊恼地说自己就是过来随便看一眼,马上就走,绝对不会打扰到阮芋,也不会让她知道,阮济明说没关系,你想看就看吧,男孩还是坚持要走,仿佛待久了会隔着房门把身上的病毒传染给阮芋一样。
他就这么快步离开了。阮济明一头雾水,靠近窗口看到女儿正在熟睡,于是也没进去打扰。
正准备离开,那个男孩突然又回来了。
走近才发现,男孩黑眼圈很重,像是许久没睡好觉,苍白的肤色泛起一层窘迫的红,他从书包里掏出非常厚的一大沓印刷册子,低着头递给阮济明,问他可不可以把这些交给阮芋,不要说是他给的。
阮济明问这是什么,男孩说是他整理的联考复习资料。
“随便整理的,您看看如果能派得上用场就给她,如果觉得没用扔掉也行。”
阮济明粗略翻了翻,各个科目各种知识点还有之前历年的考纲和真题解析,整理得很漂亮,阮济明当场告诉他:“我会帮你给她的,就说是……从上一届高分学长那儿淘来的吧。”
……
阮芋呆坐在原地,双唇缓缓张开,喉间干涩至极,她抬手捂住嘴,全身都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记得那份学习资料。非常非常厚,足足有两三块板砖摞起来那么高,大概是她出院回家之后第二天,爸爸下班回来交给她的,说是从朋友的朋友那儿弄来的上一届联考前几名的学长整理的复习资料。
阮芋当时随口问阮济明那个学长考上什么大学了,她爸信口胡诌道,A大B大吧,记不清了。
既然是A大B大学长的学习资料,阮芋猜测一定非常厉害,她随便抽了一本研究了一下,发现果然非常厉害,条理清晰,重点分明,旁征博引,和她的学习习惯也非常适配,于是出院后直到考前的大半个学期,阮芋几乎每天都抱着这些资料啃,还给这些资料做了结实的书皮,免得盘太多次被她盘烂了。
多年后的今天,阮芋有些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跑进卧室,从书柜最下方的收纳箱里翻出了这叠宝贵的学习资料。
几千页的A4纸上,几乎没有一个手写字。全部都是印刷字体,就连复杂的解题步骤、公式、作图,也全部由电脑绘图制成。
每个人的学习习惯不同,信息化时代了,也许那个学长用这种方式复习效率高,阮芋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完全没有多想。
原来“学长”之所以这样做,竟然和当年温老师用左手写字同理,只是为了瞒过她,隐藏自己的身份吗……
阮芋的指尖拂过那一张张熟悉的、微微泛黄的、陪伴她走过漫长复习时光的纸页,几乎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笔记,贴满了各种各样的便签。当年就是靠着这份复习资料,阮芋才在住院一个月后以最快速度跟上复习节奏,恢复刷题手感,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学。
她几乎不敢想象,那个清瘦孤独的少年,用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研究联考历年考纲、真题和其他资料,再一个字一个字打到办公软件上,亲手用数位板画数学和物理的图解,整理清晰刊印成册,然后守在她的病房前,畏缩不前地把这份资料交给他的父亲,再请求他帮忙隐瞒……
“等一下。”
阮芋缓慢跪坐下来,嗓音狠狠发颤,不知想到什么,蓦地抬起通红的眼眶,仿佛震惊到极点以致于全身都在战栗,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站在她房间门口的父亲,“等一下,爸爸……”
她单手扶了扶地,异常混乱地伸手掏向口袋,摸出手机,颤颤巍巍打开,过了一会儿又把这个手机丢到地上,从地上爬起来,步伐凌乱地跑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摸出她大三之前用的那个手机。
旧手机没电了,打不开,阮芋慌张无措地找到充电线插进去充电,阮济明有些担心,走近一些想问问她走么了,就见女儿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惶惶惑惑地看着他,哑声问:
“如果说……这是萧樾做的资料,那孟学长是谁啊?”
阮济明:“什么孟学长?”
“孟学长啊,B大的孟新益。”阮芋站在书桌插座旁,混乱不堪的双眼忽地滞住,难以置信地问阮济明,“爸……你不知道孟学长吗?”
阮济明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还是很苦恼:“谁啊?还有别的信息吗?”
“就是……”
仿佛豁然见光,这一瞬间,阮芋反应过来。
全都明白了。
她爸是真的不认识孟新益。
“没事了。”阮芋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逼回眼眶,朝阮济明摆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爸,你差不多该去医院了。”
“芋仔,你……”
“我没事啦,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阮芋双手并用把她爸推出房间,关门前,还潇洒地朝他挥了挥手,让他快去医院赚钱,这才把门缓缓合上。
然后。
阮芋背靠着房门,整个人脱力般滑坐到了地上。
这未免……太戏剧了……
她无端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夕阳灿烂的傍晚,她站在信息实验室门口,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终于见到你了,温老师。”
还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他在教室里请她吃千元日料,明明是来道歉的,却明目张胆地对她说:“不骗你我有机会吗?”
他还说,世界上永远不会欺骗人的东西是披萨,因为披萨只有六片和八片,没有欺骗。
那他萧樾绝对不是披萨,他一定是披萨的天敌。
阮芋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萧樾这种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旧手机终于开机,阮芋登录微信,这部手机的微信里装着她大三前的所有聊天记录。
孟新益,孟新益……
阮芋用颤抖的指尖下滑屏幕,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名字。
聊天记录很长很长,一颗豆大的泪花砸到屏幕上,阮芋在一片模糊中,回到聊天记录的开始,高三下学期初的二月。
孟新益:学妹你好,我是孟新益
收到这个好友申请,阮芋疑惑了很久。
好眼熟的名字,总觉得在哪见过。过了小半天她才想起来,这不是去年从他们联考机构毕业,以全国联考第一的成绩考去B大的孟新益孟大神吗?
阮芋立刻通过了好友申请:学长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孟新益问她是不是有一份他的联考复习资料。阮芋一惊,立刻说有,然后天花乱坠地夸了孟新益一大通,说他的复习资料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宝藏,她阅览之后醍醐灌顶,如有神助……
孟新益却告诉她,其实那份资料是他有意传播出去的,他打算在明年开办一个学长姐传帮带的联考备考小班,作为联考机构查缺补漏的存在。今年处于试验阶段,他需要找两三个学弟学妹作为第零年的客户,以那份学习资料为主,免费讲解教学,直到学弟学妹顺利考上理想大学为止。
阮芋听傻了。孟大神果然不是普通人,这是要和联考机构抢饭吃啊?想想又觉得很正常,他们这群联考学生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家庭条件个顶个的好,不割他们的韭菜割谁的。
于是阮芋又问他真的免费吗,孟新益说真的免费,但是需要她在考上大学之后以自身经历帮他写一篇广告软文,招生宣传的时候用。
阮芋心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了?免费的辅导老师,还是B大学神,傻子才不答应。
孟新益让她全程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同学老师和家长,阮芋表示完全OK,完全理解,越厉害的产品,上市之前的测试阶段越是机密。
因为资料是父亲亲手交给她,而且孟新益这个人有名有姓有经历的缘故,阮芋自从加上他微信的第一天,直至后面断了联系,都没有产生过哪怕一秒的疑惑。
她不知道的是,手机屏幕背后的那个人,编造这么一个弥天大谎,只是担心她在那份学习资料里看到不理解的东西没地方问,又或者问的人不能完美地讲解给她听。
阮芋思考能力强,学东西很快,缺点也很明显,她比较粗心,学过的知识点丢三落四,没有人盯着她,根据记忆曲线反复给她加强记忆点的话,她考起试来很容易丢一些莫名其妙的分。
大学毕业后的阮芋看到这一段记录,带着眼泪无声失笑。
简直不知道该感叹对方骗术高明,还是该笑自己幼稚好骗。
他真的很高明。
和伪装温老师的时候不一样,这个孟新益的聊天习惯,完全看不出一点萧樾的影子。
孟新益习惯发很长一串的文字,就连“哦”,“嗯”,“啊”这样的词,他也会连着打两三遍,看起来像个脾气很好的话痨学长。
阮芋一开始并不敢经常问他问题,但他会主动来找,抛一种题型让她去练习,然后有问题来问。
渐渐的阮芋也习惯了,把他当成机构里的老师看待,有问题就问,对方总能在很快的时间里给出解答。
依然是用电脑打字写公式,数位板画图,然后截图发给她。
从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过任何手写笔迹。
22岁的阮芋看到当年孟学长曾问她:你的目标院校是哪个?
那时候阮芋刚出院,身体和脑子都有点残废,她非常丧气地说:T大吧
后面还跟了句:目标地域就是Z省
陈女士和她强调过很多次,女孩子不要考太远,留在Z省是最好的。
阮芋早就不敢奢望B大了,她决定听妈妈的考Z省的大学,其中T大只能算211中上游。
孟学长收到这条消息后,隔了很久才回:相信自己,目标可以放远一点,远大的目标才能刺激你努力上进,否则容易自甘堕落,你要相信自己
孟老师说话总是习惯含义相同的句子正着反着多说两遍,好像无论如何都要把句子凑很长似的。
阮芋:那就Z省的985吧,能考上哪所是哪所
张口闭口都是Z省。
而聊天框对面那个曾经约好帮她考上北城的人,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好的,祝福她一定能梦想成真。
孟学长是男生,而且阮芋以为他不止教她一个人,所以她从不和孟学长聊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更不可能像面对温老师那样推心置腹,奉为女神。
高三下学期最后四个月,从寒冷的冬末到炎热的初夏,一百多天,阮芋在孟学长的陪伴和指导下,渐渐弥补了生病造成的生疏,成绩突飞猛进。六月初,联考排名出来,她竟然考进了全国前三十。
一切尘埃落定,孟学长却在这时候突然人间蒸发。
怀揣着感恩之心,阮芋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很长的、充满真情实感的感谢信,附上她的实名证明和成绩单,主动找到孟学长,问他还需要其他宣传支持吗,她什么忙都愿意帮。
孟学长过了几天才回,说谢谢她,有这篇文章就够了。
一场商业合作落幕,孟学长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也没必要和阮芋联络了。
直到报志愿那天,六月底,学长问阮芋志愿报得怎么样了。
阮芋截图给他,清一色Z省之内的大学。
孟新益:挺好的,一定能上Z大,加油加油
阮芋忽然问:学长,B大是不是很漂亮啊?
孟新益:很漂亮,你考上Z大之后,放假可以过来看看
阮芋:好的哈哈哈,到时候请学长吃饭!
如今的阮芋,感觉眼前这个人太陌生。在志愿提交之前,阮芋其实是很犹豫的,可是孟新益似乎非常支持她留在Z省,完全没有表现出希望她去北城的意思。
萧樾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在那次广播站采访中,他就直白地表示过,希望阮芋未来能在他身边。这并不是对阮芋的强迫,他正是知道阮芋没有梦校,很需要旁人的建议,既然如此,那就去好大学最多的北城吧,竭尽全力去冲刺,北城不会让所有优秀的学子失望。
萧樾的私心总是很直率,一定会告诉她,甚至愿意告诉所有人。时间会证明他是正确的,他总是正确的,所有人都知道,阮芋也一直这样相信,她在朝他奔跑的路上,每一天都变得更好更优秀。
阮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凭什么萧樾要在她不断地通知他“我想要留在Z省”“不想去北方”“我想上Z大”,甚至把志愿名单填完甩在他脸上之后,还牵挂当年那个缥缈的约定?
从头到尾,她只是在通知他而已,是她先放弃的,选择权从来只在她自己手里。
可是,不论她的终点在哪里,他始终无私地引导她向前,即使明知道她不再走向他,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变得更好。
阮芋耳边蓦地响起一个久远的承诺。
很多年前的农历新年,窗外烟花烂漫,爆竹声频繁如雨点,萧樾和她打视频,那天阮芋第一次有了考进年级百名榜的冲动,可她的排名还差得很远。
“我会帮你的。”
当年那个青涩又稳重的少年这样说,“只要你有需要。”
“我会一直帮你。”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无论在她眼前,还是以另外一个角色;无论是她正担心的事,还是完全没意识到需要帮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