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乍一听到“卫大公子”一时竟没想起他是何许人也。韩嫣提醒两个字——皇后。刘彻这才如恍然大悟般道:“他不是在秦岭清修?”
这点马监就不得而知了,“卫侍中没说。”
韩嫣:“清修也不能日日打坐炼丹。他也不是已经成仙,不食五谷杂粮,断了七情六欲,不问世间事。”
“随朕过去看看。”刘彻忘记生气,兴趣来了,指着卫青的马,“就它了。”
马监转身牵马,一扭脸看到来人,不由得停下。刘彻回身看去,心头瞬间升起一股烦躁。盖因来人是王太后宫中的小黄门。太后定是听说了他和东宫起了争执,叫他过去劝他忍耐。这样的言语刘彻听多了,可大汉以孝治天下,纵然他心底不忿,为了给天下万民做出表率也不好当众驳了太后的颜面。何况太后也是为他着想。
韩嫣知刘彻所想:“臣先过去看看?”
刘彻叹息道:“唯有这样了。”
马监问:“卫侍中的马?”
虽然是天子看重的马,韩嫣也敢骑。但此时不可。倘或惹得卫长君不快,他怕是无功而返,“我平日里骑的那匹马何在?”
马监牵过来。韩嫣又挑两个人与他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八阳里还没割麦子的人家都在地里忙着抢收小麦,卫长君的玉米刚刚出穗,红薯尚早,见人家忙碌,他无事可做唯有对天发呆实乃无聊,便又去除草。
以前红薯藤没长出来,玉米也没长高,杂草可以扔地里。如今不行,被叶子遮住八天也晒不死。扔地头上又碍事,嘟嘟出来提醒卫长君扔粪坑里。
卫长君这才想起,他先前留着草木灰就是为了跟牲口粪便一起经过一个夏天的高温发酵用来肥田。否则只是草木灰倒地里,能不能肥田两说,风一吹也全刮没了。
气温升高地里烤人,不好再除草,卫长君就拿着铁锨和麻袋,带着孟粮和牛固去山边装树叶以及落叶底下那层沤的发黑的土。
小霍去病一见他大舅出去,推门缝溜出来。卫媼吼他,“院里不能玩?”
“热!”小不点一看他被发现了,也不鬼鬼祟祟,回头大声说,“外头凉快。”
今日闷热,太阳时有时无看似要下雨,外面也没比院里好。甚至还不如有阴凉地的屋后舒坦。卫媼见赵大跟上去,回屋后继续做活,给一日比一日大的几个孩子做冬天的衣裳秋天的鞋。
小霍去病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一下是赵大,毫无顾虑地拉着阿奴往东去。
赵大慢悠悠地跟着:“大公子在东边山上。”
小霍去病停下。南边离家远,还得从红薯地或玉米地里头穿过,简直为难小孩子。小孩扭头沿着沟边朝西。
西边没危险,再往西还能看到八阳里的人,赵大也没生拉硬拽逼他回去——小孩腿短天又热,走一会发现累且无趣得紧,自个就回去了。
可小孩不想回去,走到东西向沟和南北向沟交汇处的“桥”上,往地上一坐,看水里的浮游物。
沟浅水更浅,也没有什么危险,赵大知道自个不讨喜,就远远地看着他俩。
韩嫣看到熟悉的大院,禁不住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可算是到了。然而下马看到俩小孩一个老翁,韩嫣不由得往四周打量一番,是秦岭,没错!这沟是哪来的?上次来的时候他记得一马平川啊。还有这孩子,卫长君不是时日无多吗?怎么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对一切都好奇的小不点起来,不忘拉一把小阿奴,奶声奶气问道:“你找谁啊?”
韩嫣又是一惊,丁点大的小孩竟不怕人,“小孩儿,这儿是卫,卫长君家吗?”指着高大的院子。
小不点点头,“找他做什么?”
“我——”韩嫣心想,我跟你说得着吗我,“有点事。小孩儿,让一下。”
西边有沟渠,要想进来必须从那简易的桥上过。
小霍去病伸出小手拦住:“不说不许过!”
韩嫣身后的黄门上前,“你这小孩,叫你让开没听见?”
“问你做什么没听见?”昂起头看人,小霍去病也不带怕的。
黄门噎住。赵大赶紧跑过来,一手拉着一个。小霍去病挣开就给他一巴掌,“让开!”
赵大被打懵了。韩嫣觉着有趣,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脾气这么横的小孩。不对,见过,他的主君,少年天子,小时候就是这幅德行。
“我说了,我找他有事。”韩嫣老老实实回答。
小霍去病哼一声,“骗人!”
“真的。我从不欺骗小孩。”
小霍去病受骗受出经验来了,“你说,找他什么事。”
“见着他才能说。”韩嫣抬手把缰绳扔给黄门,打算绕过他。小孩伸手抓住。阿奴松开小霍去病,挡住韩嫣的去路。
赵大见韩嫣的长袍很飘逸,看起来比卫长君的贵,“小公子,这是贵人。贵人的事不能轻易对别人讲。”
韩嫣诧异,“真是卫长君的儿子?”
“我是卫长君的外甥。”小不点蹙着眉头大声说,不知道瞎说什么啊。
韩嫣福至心灵,“你是霍——霍去病?”
小霍去病意外了,歪着小脑袋打量他,“你知道我啊?我没见过你欸。”
“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了。你同你母亲进宫看望卫夫人的时候我见过你。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小不点听他舅说过“卫夫人”,也听他母亲和祖母提过什么宫,“你进来吧。”扭身跑到路边,给他让出路。
韩嫣瞧着他挺好玩,故意道一声谢。小孩背着双手微微摇头晃脑,跟个小老头似的:“不用谢。”韩嫣乐不可支。小孩满脸好奇,他笑什么。
韩嫣敛起笑容,看向卫家老奴,“你是……?”
“奴婢是郎君的家奴。”赵大道。
小不点扯一把赵大:“不要问他,问我,我知道。”
赵大无奈地退到他身后。
韩嫣很好奇三四岁大的孩子知道什么,“你知道用什么喂牛喂马吗?”
几人在路口,离大院还有二三十丈,朝北无遮挡物,小孩往北瞥一眼:“草啊。”
韩嫣楞了一下才明白他什么意思:“那么大一片都是草不是庄稼?”
小孩摇摇头,扭脸朝南看,“那儿是庄稼。”不禁打量韩嫣,这个长得好好看的人怎么比二舅还傻。二舅不认识狼就算了,他以前也不认识。可是这个人怎么连庄稼也不认得啊。
大舅舅怎么会认识这么笨的人啊。
大舅也不怕变笨吗。
小霍去病实在想不通,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奈何他的表情过于生动过于好懂,韩嫣想生气又想笑:“我也没见过那种庄稼。”
“你可真笨啊。”
“大胆!”黄门上前。
小孩吓一跳,又吼他?在他家吼他,谁给他的胆子?不叫大舅打死他,他——他不姓霍!
韩嫣奇怪,小孩看什么呢?
“你——”
“给我等着!”小霍去病抬手指着先后吼他的两人,拉着阿奴就跑:“大舅,大舅,坏人打我,大舅,大舅,大舅——”
“又怎么了?”卫步从屋里跑出来。
小霍去病停一下,三舅又矮又瘦,肯定打不过那两人。他越过卫步继续往东跑,“大舅,大舅——”
“来了,别嚎!”小孩嗓门大,他吼第一声卫长君就听见了,不想搭理他。可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卫长君不得不叫孟粮和牛固两人扫落叶装树叶,“又跟谁?”
小孩松开阿奴狂奔过去。卫长君见他晃晃悠悠要摔倒,赶忙小跑迎上来。随后看到大门外的卫步,“你三舅又怎么你了?”
“不是三舅。”小孩扑到他怀里,扭身指着韩嫣一行,“他们!”
卫长君见阿奴也跑过来,伸出手接他一把,“慢点。”朝小孩的手指看去,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在哪儿见过?卫长君实在想不起来,叫嘟嘟出来。
嘟嘟往前飘几步,[你没见过。你觉着眼熟应该是原来的卫长君见过。]
[他同僚?]卫长君眉头微蹙。
小孩以为大舅生气了,“大舅,打他们!”
卫长君心说,你舅我自个还不知道怎么过这一关呢。
“先过去。”卫长君一手拉一个,到跟前不知如何应对便佯装疑惑。他的疑惑可以解释为,他们怎么来了。也可以解释为找他何事。端等对方自报家门,他见机行事。
卫子夫有孕初期,卫家一众进宫探望,韩嫣在宫里见过卫长君,不认为卫长君不记得他,便以为卫长君奇怪什么风把他吹来了。
“大公子,王孙叨扰了。”
嘟嘟迅速检索“王孙”二字,[韩嫣,据传字王孙,相貌俊美。]
来人仪表堂堂相貌不凡。卫长君听到嘟嘟的话,松开两小儿,“韩上大夫,称我长君便可。”
韩嫣预想过很多情景,比如卫长君一副术士模样,亦或者因卫子夫诞下长公主,其与有荣焉变得目下无尘。也想过卫长君会因为他乃天子近臣而谄媚。唯独没料到他不卑不亢,平易近人。
韩嫣觉着此行一定有所收获。但还没进屋韩嫣也不好托大。倘或惹恼他,卫长君只字不提,韩嫣也别无他法。陛下十分看重卫子夫,即便他告诉陛下卫长君无礼,陛下恐怕也是说,卫长君时日无多,性情变得古怪也在所难免。
韩嫣拱手道:“长君叫我王孙便可。”
卫长君二十有二,比韩嫣小两岁。韩嫣乃朝廷命官,卫长君一介白身,哪能直呼其字,“韩兄。这么热的天,韩兄怎么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进去再说?”韩嫣问。
卫长君颔首,做个请的手势。小霍去病急了,“舅舅!”卫长君看过去。小孩指着韩嫣身后的两人,“他们打我!”
先吼霍去病的黄门顿时面露不快:“你这小孩怎么胡说?”
卫长君下意识看韩嫣。
小霍去病拿起他大舅的手,“他没有,他们!”
卫长君意外,三人一起唯独不跟韩嫣计较,难不成因为韩嫣好看,另外两人相貌平平。无论因为什么,能让小不点区别对待,那说明确有其事。否则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我外甥确实爱夸大其词,蚂蚁大点事能说成天那么大。可他很少无中生有。若不是有人招惹他,他也不会无事生非。”卫长君看向韩嫣,“不知韩兄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韩嫣能怎么回,“小孩儿不记得我,叫我自报家门,这两位吼了他两句。”
卫长君一副了然的模样:“这就难怪了。我这个外甥是家里最小的,千娇百宠,就是我也不曾吼过他,难怪他这么生气。”
小霍去病不敢信,大舅怎么还撒谎啊。什么叫不曾吼过?一天五顿吼三顿打的不是他啊。
小孩儿的表情过于丰富,韩嫣又觉着好玩,可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长君,是不是先进屋?”
卫长君冲他道:“韩兄请。”对那二人道,“劳烦两位在此等候。”
二人一愣,韩嫣也有些瞠目结舌。
卫长君微微点头,确定三人没听错。嘟嘟禁不住提醒,[看衣着和腰牌他们很像刘彻身边的黄门。]
[那又如何?刘彻如今指望卫子夫,以后指着卫青和霍去病带兵打仗。等他俩指望不上的时候就是江充的舞台。我死之前就算不弄死刘彻,也得把江充以及这些搬弄是非的太监黄门除去。早晚都得结仇,也不差这一次。]
嘟嘟把武帝后期的江充给忘了,[你说得对,没必要叫咱外甥受委屈。]
卫长君再次做个请的手势,“韩兄?”
两个黄门脸色涨红。卫长君冷笑一声。这一声叫韩嫣意识到他的脾气跟长相一样有棱有角。他不禁庆幸没有同卫长君打官腔,也不曾表现的高高在上。
“卫兄请。”韩嫣与他同时进去。
卫长君看一眼大外甥,“他可以进吧?”
小孩点头。
卫长君跨进大门,打算吩咐奴仆准备茶水,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他的种田大计。同姓封王,异姓只能封侯。刘彻就算封他为侯,也不会赏他上千亩土地。能让刘彻心无芥蒂的给他一大片土地,除非他表现出过人的种植天赋。最好令刘彻自个误以为他乃神人的弟子。如果他自荐,刘彻叫他变个戏法,或者给以后宠妃“王夫人”招魂,他办不到刘彻一定会认为他是个骗子。
韩嫣算得上刘彻最信任且亲近的人,由他的口说出他的不凡,好比在刘彻心底埋个种子,玉米和红薯收获之日便是种子破土发芽之时。往后几年便是种子开花结果的时候。
待瓜熟蒂落,千亩土地自然就到手了。
这么一想卫长君拍拍外甥的小脑袋:“今儿允许你去摘瓜。看上哪个摘哪个。”
小孩不敢信,仰起头打量他。
“你没听错。留一个招呼这位客人。”卫长君一见他拔腿就跑,赶忙把他拉过来,“你和阿奴只许吃一个的一半。”
小孩苦着小脸,随后一想不是一小块而是一段,顿时喜笑颜开,“好!”拉着阿奴就走。
韩嫣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卫长君请他先进屋,然后带他到茶室坐下。其实就跟卫长君的卧室隔一张宽大的屏风。屏风东边是卧室,西边那间有几张矮几,卫长君平日便在那儿休息。
矮几上还有半壶白开水,卫长君拿起反扣的杯,“寒舍简陋,没有茶,韩兄将就着喝吧。不过这水也挺好,山泉水。”
天气炎热,韩嫣流了不少汗,正好渴了。卫长君陪他喝半杯,走到门口,“许君,把去病摘的瓜洗洗,像我平日那样切成条放在碟中,然后再拿个叉子过来。”
许君应一声“诺”,往西院去。
小霍去病把他觉着可以摘的黄瓜全摘下来。赵大跟着两小孩,眉头紧皱,“郎君说他只要一个,又只许公子和阿奴吃一半,摘这么多做什么?”
“做菜啊。”小孩脱口而出。
赵大噎的说不出话。许君拿走一个,用压水井洗洗削皮,随后送去堂屋。
韩嫣想知道卫长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急着说明来意,而是慢慢悠悠喝着微甜不腻的山泉水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