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这块天大的馅饼最终落在骆家头上。是由赵宸贺拍板决定的。
为此,他跟云成要了许多条件。
除去已经定下的真金白银,还定下了冬月十五这天去云家拜访云卓然。
到了这日,云成早早收拾干净,看到赵宸贺准备的东西时吃了一惊。
“这是干嘛?”他指着院子里大小摞列整齐的锦盒,“我家里地方小,盛不下这么些东西。”
赵宸贺执意要带:“伸手不打送礼的客。”
“那可不一定。”云成打量着他,心里隐约知道怎么回事,面上有些掌不住,“而且你今日穿的也太隆重了。”
“走不走啊?”赵宸贺上前拉他的手,被他抽了出来,“一会儿迟到了。”
云成犹豫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一会儿别乱说话,我舅舅脾气大,我担心你们吵架。”
“担心我吃亏啊?”赵宸贺再一次伸手,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放心。”
云成虽然应了,但是动作上仍旧迟疑不决,总觉得自己丢落了什么东西,心里没个底。
赵宸贺看不下去,半推半揽着他上了马车。
云家地方确实不大,处在胡同的最里头,一间小门房四四方方,里头堆满了用旧的东西。
赵宸贺站在一旁看着云成犹犹豫豫地叩门,心里觉得不对劲,却也没说什么。
过了许多时,掉了漆的大门姗姗传出动静,云卓然冷着一张脸,出现在打开的门缝里。
“是我,舅舅。”云成说。
云卓然审视他一眼,又去看站在一侧的赵宸贺。
严苛的视线没有撼动赵宸贺分毫,他坦荡笑着上前,洒脱而彬彬有礼道:“云大人,我是宸贺,久闻大名,特来拜访。”
随后堂堂正正的朝他捧手行了个晚辈见长辈的尊礼。
云成不由被他的行为吸引过去,因为赵宸贺从来是个胆大包天的混蛋,朝中上下没有他没骂过的人,就连天昌帝在看不见的地方都不能幸免于难。仿佛字典里就没有‘安分守己’‘尊重客气’这些词。有的只是明目张胆和狂妄。
他今日一反常态,把惯有的‘挑剔’收敛起来,倒真有几分安分守己的好人模样。
赵宸贺借着行礼,无声地朝云成挑眉。然后侧过身,露出了身后装了两车的礼物。
云卓然张了张嘴,没出声,又去看云成。
云成小声说:“这就是我之前跟您说过的,廷尉赵宸贺。”
“我知道是他。”云卓然朝着赵宸贺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对云成说,“你不是明天就要回京了,现在来做什么?”
云成张了张嘴,压着声音说:“我想走之前再见您一面。”
“没什么好见的,我挺好。”云卓然说着,不管云成因为低落而垂下的双肩,板肃地让开了进门的路。
“进来吧。”他指了指赵宸贺身后的东西,“东西就不必了,小庙不装大佛。”
云成转头去看赵宸贺,赵宸贺朝他示意无所谓,几步跟了上去。
“没关系。”云成余光瞄着他脸色,安抚道,“他不要我要。”
赵宸贺一点受伤的感觉都没有,凑到他耳边说:“不给,留给我妻的,你是吗?”
云成瞟了他一眼,闭上了嘴。
云卓然可能刚吃完早饭,迎面而来的厅内摆着喝了一半的馄饨碗。他往旁边一拐,说:“去书房待会儿吧。”
统共三间的地方,抛开门房,又在东边开辟了一间书房,占据了小院的半壁江山。
进书房后,赵宸贺一眼把里头场景尽收眼底。
他断定,这是云成长大的地方。因为墙上字迹,桌上摆件,无一不透露出他的习惯来。
“坐。”云卓然说,“你既然是以后辈名义来拜访,我也就不拿官场那一套应付你了。失礼之处,廷尉多多包涵。云成煮茶。”
赵宸贺看着云成匆匆去煮茶,顺着云卓然的手坐在他对面的矮垫上:“舅舅上一句说不用官话打发我,下一句就客气起来。”
云成出了书房的门,去往小厨房。这地方他生活十几年,轻车熟路,连走路的姿势都与在外面不同,轻快的脚步像猫。
直到那背影消失,云卓然才说:“廷尉,我们都是在朝廷上待过的人,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
赵宸贺一改往日潇洒,坐得笔直。
云卓然点了点桌子:“你跟云成的事我知道点,总觉得不妥。京中布防图涉及一国安危,我猜不透你想要图谋什么。”
赵宸贺轻挑眉梢,他有些意外,诧异云成会跟云卓然说这些。
云卓然继续道:“云成初出茅庐,虽然看起来懂得多,也是十几年间硬灌进去的。你要把宝压在他身上,可能压错了人。”
小厨房里偶尔传出来一些细微响动,赵宸贺余光里能看到他在里头无聊的发呆的身影。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的跟云卓然行了个大礼:“舅舅。”
云卓然诧异地抬头。
赵宸贺:“我没有在云成身上压宝,也没有想从他身上图谋什么。非要说原因,晚辈诚恳直言、真情实意,想求云成跟我好。”
他维持着恭敬的动作,严肃而正式地说:“云成表面上有大哥,名义上罩着忠勤王府的头衔,但我知道,他真正的亲人只有您一个。所以我想在回京之前,无论如何得来见您一面,叫您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在。”
他本就高大,即便弯着身,也要云卓然竭力仰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云成救过我两次,如果没有他,我今日能不能活着站在这里还两说。”赵宸贺说,“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心悦他。”
云卓然张了张嘴,被他的直白震惊到,没能发出声音来。
赵宸贺在从门外透进来的金晖色的阳光中堂正严肃地举起手:“我对天发誓,如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继而他无视云卓然接连变幻的脸色,笑了一下:“外头那两车东西,不是聘礼,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您若是接收,那自然是好。您如果拒绝,我实话实说,那上头的东西,有一大半都是从云成手里压榨过来的,您不收,我这算物归原主,也不会再拉回去了。”
书房内半晌无声,赵宸贺收回手,继续维持着谦虚得体的姿态。
小厨房那里传出的响动大了些,应当是水烧开后开始往里头搁茶叶和冰糖了。
云卓然望了那边一眼,对赵宸贺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你既然有心求好,又为什么跟云成张口要这要那,还逼迫他跟你做交易。”
赵宸贺更诧异了,因为云成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即便云卓然是他舅舅,他也不像是会对他知无不言的样子。
“最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交易,我承认做错了,也跟他道了歉,现在正在尽力弥补。”赵宸贺没坐,略站直了些:“云成是您养大的,您应当了解。他容易多想,有时候还会患得患失。我把布防图给他,又定下他好兄弟为庆城盐铁司,这么大的馅饼掉下来,如果什么都不跟他要,那他是连觉都睡不着了。”
云卓然心里诧异他把云成摸得透,面上更加严苛。
赵宸贺话一说多,本色就要显露出来,狼尾巴差一点藏不住:“他可以不给,我必须得追着他要。您说呢?”
小厨房的门打开,云成提着煮好的茶走过来。
他进了门,视线左左右右扫过两人,神情有些谨慎:“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赵宸贺笑笑安抚他,一撩袍子,坐在了单薄的圆垫上。
这动作潇洒至极,也绝非刻意。这是从小养尊处优的长大,过惯了钱权在手的人上人的生活,才能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胜券在握和玩世不恭来。
即便今天云卓然不同意,他也不会伤心气馁。因为他的目标只有云成一个人,云卓然只是锦上添花。
云成又看向云卓然,云卓然皱眉道:“斟茶。”
云成只好取出三个杯子,一人斟了一盏。
赵宸贺端起来喝了一口:“有点甜。”
“加了冰糖,”云成说,“舅舅嗓子不好,茶水只能喝加冰糖的。”
赵宸贺眉梢一提,不置可否。
云卓然板着脸站起身,盯着赵宸贺,却对云成道:“你随我出来。”
云成搁下茶壶,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赵宸贺注意到他下意识揣摩茶壶提手的小动作,他呷了口茶,没说话。
云卓然跟云成先后去往书房北侧的柿子树下,这时节柿子生的正是时候,红彤彤的挂在头顶,上头都蒙着一层白糖霜。
云成想起来自己幼时想要摘柿子吃,云卓然不许,冷着脸教训他:“口腹之欲是最下等的欲望,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舌头都控制不住,那将来肯定成不了大事。”
幼时云成不知道什么是大事。现在知道了,也不爱吃柿子了。
但这靠严苛和棍棒养成的习惯,一直伴随他至今。他从来不会因为食物的好吃而表现出明确的喜好来。
云卓然把挂在树上的戒尺取下,垂手握着。
云成下意识攥了一下手。
“你还记得当初是为什么远去京都吗?”云卓然问。
“李家人就该待在李家人该待的地方。”云成答。
“交代给你的事情完成了多少?”云卓然继续问,“舍得庆城,舍得舅舅,为什么舍不下赵宸贺,要跟他纠缠至今。一开始我只当你是迫于无奈,现在看来不是,你分明优柔寡断儿女情长。”
云成咽下唾液,喉咙滚动仓促:“李升垣已经死了,下一步才是陈太尉。”
“伸出手!”云卓然呵斥道。
云成攥成拳头的手陡然一松,下意识摊开手掌伸了出去。
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上面。
与此同时,书房内的赵宸贺听见声音,豁然起身。
云卓然连打三下,深吸一口气:“你只知道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太尉陈阔掌管兵部,又跟西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太上皇退位以后,他继续不降反升,这是太上皇留给你大哥的一把剑。”
“可是皇兄根本不会重用他,兵部现在的权利,有一半已经到了赵宸贺手上。”云成手心飞快的红肿起来,但是伸出去的手仍旧稳稳停在身前,“不用着急动他。”
“错!”云卓然打断他,“李升垣不足为惧,陈阔跟西北关系密切,沈欢当年也投奔过西北,一旦他们两人结盟,才是你最强劲的敌人。你不是不着急动陈阔,而是沉溺于温柔乡里,忙着卿卿我我。”
云成张了张嘴,眼睫颤动。
“儿女情长比大业更重要吗?”云卓然愤然抬手,戒尺带风,“啪!”一声,狠狠地抽了下去。
赵宸贺从旁而来,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挡在那上面,替云成挨了一下。
手背上立刻渗出血迹,赵宸贺看了一眼,没在意,仍旧举手挡着云成:“舅舅,远来是客,当着我的面动手,这不合适吧?”
云卓然没料到,再次举起的戒尺停留在半空中。
云成诧异而慌张地看向赵宸贺。
赵宸贺不以为意地拉下他的手,和气地对着云卓然说:“您这几板子下去,他这手几天都不能动弹,该怎么吃饭穿衣,怎么写奏章?”
云卓然一时无言以对。
云成被他牵着手,这才想起来去看他挨打的手背。然而赵宸贺没让他看,他毫不在意的在随手一抹上面的血色,把云成半遮半挡在了身后。
“许是我刚才说话说得不好,叫您不爱听。”赵宸贺愿意为了云成放低身份,并不代表他不敢发表看法,他向来在嘴上没委屈过自己,这才刚准备委屈,转眼云成就挨了打。
他勉强还顾念着云卓然的面子:“您自是教训家里人,我不该插手。只是我好歹算是云成带回来的朋友,当着我的面就要打要骂,这我可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