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的情绪不高,在院中读书时,时不时就会有些走神。
院子里的下人都知道贾珠心情不愉,少有来打扰他。
可到了快要歇息的时辰,郎秋还是脚步匆匆前来,低着头说道:“大爷,二老爷回来了!”
贾珠一愣,这才想起来,今年的确是父亲三年一届该回来的日子。
他看着自己身上常服,思考了一会,还是起身去换成一套更为隆重些的衣裳,便带着许畅和郎秋匆匆地往荣庆堂赶。
果不其然,他老爹这一次回来,根本没和贾府提前说过。
若是提及过,贾府肯定会派人去码头或是官道上迎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路到了府门口,方才知道人回来了。
还是这般晚的时辰。
这会子,人肯定已经被迎到贾母的荣庆堂去了。
荣庆堂外,贾珠刚靠近,便听到贾母哭着拍打贾政的肩头,“你个没良心地,出去这么久,回来的时候也不修书一封叫你家里头知道。你这般回来,可怜又倒霉的,连一个迎接的人都没有,这外派三年可不得是苦了你……”
贾政跪在贾母的身旁,看起来比三年前略微瘦削了些,而原本还算白皙的脸也变得黝黑了些,正在低声宽慰着贾母。
贾政还在地上跪着,贾珠自不可能站着。
他跪下说话,“珠儿见过老祖宗,父亲,太太,大伯母……”他一一叫了过去,让还沉浸在又喜又悲的情绪里的贾母回过神来。
贾母是个疼宠自己孙儿的,自然不想见贾珠跪在地上的模样,顿时心疼地说道:“珠儿,还不快起来。老二,你也快坐下说话罢。”
她推了推贾政的肩头,贾政顺从地站起身,在贾母的下首坐下。
眼下除了外出还没回来的大老爷贾赦外,这荣庆堂内挤满了贾府的主子。
贾政在众人的视线里,淡定平静地讲起了自己在外三年的学政生涯。说来,这对贾珠而言的确是件苦差事,却是他愿意咬牙坚持的苦差事。
他偶尔说起与考生的相处,与其他官员的应酬,再提及外任处的山水风光,都叫其他人听得如痴如醉。
贾政特特看了眼贾珠,见他听得认真,这才有些满意地颔首。
复看向女儿元春,她落落大方地回视父亲。
贾政也很满意嫡女出落得这般明艳。
坐在王夫人身边的小儿就显得有些娇纵怯懦了,贾政微微皱眉,“这便是宝玉罢?”
王夫人笑吟吟地点头,摸了摸宝玉的小脑袋,“快些,宝玉,可还记得他是谁?”贾政离开时,宝玉还不满一岁,自然是不可能记得的。
岂料,宝玉攥着王夫人的袖子,怯生生地说道:“……宝玉记得,是父亲。”
本来紧绷着脸色,不喜宝玉这般姿态的贾政一愣,有些别扭地哼了声,“倒是敏捷,还能记得我。”
贾母笑着说道:“可莫要看宝玉年纪这般小,珠儿偶尔教他读书时,宝玉可是都能记得的。他眼下都能认得百来个字了。”对于方才三四岁的小孩来说,这的确是了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贾政才满意地颔首。
贾珠在心里有些头疼。
宝玉的天赋很好,贾珠觉得他在读书上有不错的前程——可这前提是得好生读书,莫要荒废。可从宝玉的性格来看,不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对他非常娇纵,出入不仅要有两个书童跟着,更是有四五个丫鬟陪同。
宝玉的性格也甚是娇蛮,不过脾气不坏,就是很疏懒。
眼下老太太这般说,若是叫父亲真以为宝玉是可塑之才,往后要蹉跎的时间可就少不了了。
贾珠心中正在思忖这件为难的事情,那
头,宝玉正小心翼翼地捉着探春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地说道:“父亲,这是探春。”
“探春?”
贾政也不是没耐心和小孩说话,至少宝玉这样主动与他交谈,还是这般粉雕玉琢的模样,贾政自认还是有些耐性的。
“是赵姨娘给你生下的小女儿。”王夫人紧着宝玉说道,“可怜赵姨娘怀上身孕后大病了一场,生下探春后,叫这小娃娃一直病恹恹的。我着实看不过眼,就抱到我的膝下来养着了。”
贾政动容,温和地说道:“太太心善。”
这上头的几位长辈在说话,笑吟吟间不知说起多少,不过伴随着话题严肃,他们脸上的笑意也一并收敛,透出几分严重。
“这宫里头的消息,现在也说不好,太皇太后的身体若是……皇上怕是要伤心过度……”
“生老病死,是无法更替的。”贾母淡淡地说道,“你们安守本分便是。”
一旦太皇太后真的驾鹤西去,这宫里头的女眷怕是都要为难起来,尤其是贾母和张夫人,或许要入宫去哭灵。
贾政轻声,“母亲,孩儿来时,还收到了妹婿的来信。”
他将一份书信递给了贾母。
趁着他们在交谈时,贾珠趁机站起身来,说是要几个孩子出去走走。
贾政心烦意乱地看了眼贾珠,便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在谈的也不是什么小事,本来就不能够被这些孩子知道得太多。
待出了荣庆堂,走到垂花门时,几个孩子对视了一眼,难得安静着。
方才家中长辈在屋内提起来的大事,叫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开口的欲/望。贾珠吩咐着他们的下人跟紧着主子后,这才皱着眉回去。
从方才贾母等人交谈中,贾珠听得紧蹙眉头,说不清楚自己是何感觉。
那是太皇太后,和贾珠倒是没什么干系,他虽说有些感伤,到底没那么难过。可一旦想起太子是以怎样的心思守在慈宁宫时,他又心情沉重。
…
两日后,慈宁宫。
苦涩的药味充斥着整个殿宇,来往伺候的宫人脚步轻轻,生怕惊扰了殿中的主子们。
康煦帝日日来此,亲自守夜。
皇贵妃更是带着后宫妃嫔轮换,从未让人离过眼。
整个太医院几乎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做事,每日最是恐惧的便是与贵人们提及太皇太后的病情。
可这偏生又是每一个人最在乎的。
太皇太后醒来的时候,康煦帝正坐在床榻边昏昏欲睡。
他连日守在太皇太后的床边,已经累得眼底发青,脸颊瘦削。这额边的白发,似也多了几许。皇帝这是累极了,方才会倚靠着床头柱险些睡过去。
初听到含糊的呼唤,康煦帝还以为在梦中,直到他挣扎着睁开眼,方才发现叫他的人,当真是太皇太后。
守在边上的贵妃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紧张地注视着太皇太后的神情,而更为激动的当然是皇帝。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因着这震荡之下的反应,竟是一并摔倒在地。
“祖母!”
康煦帝的声音激动,半跪在床头望着太皇太后,就连声音都忍不住透着哽咽。纵然已经成为皇帝这么多年,可太皇太后似乎一直都在那里,他从未真正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一天。
应当说,哪怕有这样的念头闪过,康煦帝也从未深思。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太皇太后的声音极其沙哑,慢慢地说道:“……怎么,看起来,皇帝……老了许多?”
贵妃忍住热泪,轻声说道:“太皇太后,您昏厥了六七日,皇上一直守在您的身边,日夜不停。这身子骨都熬得瘦削了……”
“说这些作甚。”
康煦帝皱眉,打断了贵妃的话。
太皇太后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原本正在慈宁宫偏殿休息的皇贵妃急匆匆赶来,但除了她和妃位上的几个宫妃能够踏足外,其他的妃嫔都被太监宫女拦在外面——这是康煦帝的旨意。
来的人太多,也惊扰了太皇太后的清净。
眼下,康煦帝正在伺候着太皇太后吃药,这位老人家比起去岁,已是苍老许多。从她瘦弱的身形与微弱的呼吸,任由是谁都能感觉得到那种生命不断逝去的冰冷。
太皇太后不时咳嗽几声,只她的脸色来看,怕是这阖宫内最是平静的人。
除了间或的碗与勺轻碰声,这慈宁宫安静得很。
直到慈宁宫外响起了通传的声音。
——皇太后和皇太子到了。
原本一直很平静的太皇太后听到这两人,再问过现下的时辰,一边笑一边咳嗽着说道,“这个时辰,是太子读书的时候罢?”
“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怎能叫保成安心读书?”
太子殿下略带凌冽的声音从外头响起,而后,便是分开的人,任着太子殿下搀扶着皇太后走到了太皇太后的床前。
纵然是有皇帝的旨意,可是皇太后和太子驾到时,外头的太监宫女还是不敢拦着这两位。
皇太后的眼圈早就微红,看着太皇太后蜡黄的脸色,哽咽着说道:“您可算是醒了过来,着实是叫我心中难安,日夜为您祈祷,好叫您顺顺利利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