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落入水里的巨响,在内殿回荡起来。
守在外面伺候的太监,宫女也听到了那声响,忍不住上前来,但是王良阻止了他们的动作,自己守在前面听了一会儿,冲着他们摇了摇头。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是贵主们不打算叫他们进去打扰。
甭管里面在吵得天翻地覆,他们这些伺候的也只能听着。
贾珠真不知道应当庆幸自己凫水的技术算好,还是该尴尬于他们眼下这微妙暧昧的对峙。
他在意识到太子殿下不肯松手的那一瞬间,本能感觉到了危险的预兆,身体便下意识往后栽倒,滑入了水池里面,纵然是殿下追寻而上,可方才动作间已经迫使太子松开了束缚,贾珠得以在热腾腾的池子里面游开,躲到了池子的另一面。
这不是个好选择。
贾珠在动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后悔了。
身体的反应总是快过思考。
就像是在面临绝境,在面对咄咄逼人的猎人时,猎物所做出来的最反射性的动作,往往也是最鲁莽无为的。
他方才要是直面太子,或许还不会如眼下这么被动。
可他逃了。
这一逃,便将贾珠的心虚展露无遗。
这一件事里受苦受难的本来就是他,可他如此动作反倒将形势逆转。
贾珠心里暗暗叫苦,在意识到自己做错事情后便猛然停下动作,可是太子已经追了上来,他灵活地纠缠住了贾珠,不让他有其他逃跑的可能。
他们两人都在水下,除了那一层薄薄的布料之外,再无其他的阻碍。
如此肉/体接触摩擦,叫贾珠着实无法接受。
他本就在避免着这些接触,尤其是他的天性端方,如此羞耻,简直是红了脸,又忍不住开始拼命挣扎。
他的胳膊肘往后狠狠一捅,抵住了太子的胸膛,太子深深受了他这一肘击,却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不肯叫贾珠就这么避让开。
“阿珠!”
太子的声音就在贾珠的耳边响起,透着一些难以理解的困惑,“阿珠,究竟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惊慌失措,这都不像往时的你。”
……这的确有些不像是他。
贾珠意识到,就算自己理智劝说要停下来,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骗不了人的。
——他还是想要远离太子。
越是靠近,有些反应便是越骗不了人。
贾珠心里叹气,他还是太年轻,太急躁了些。
就算是再理智的人,遇到情感的事,也总是容易乱了手脚。
尤其这还是贾珠第一回喜欢上的人。
便是如此难缠,如此难搞的存在。
“殿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偶然醉酒做出来的行为,我并不会将其当真,可太子要是追根究底,便不太合适了。”
贾珠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平稳着将这段话说出来。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来,直面太子殿下。
太子看着贾珠的眼神有些奇妙,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才说道,“阿珠,倘若我真的做了些什么,那些是我的罪责,阿珠何必将这些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什么罪责不罪责的,那不过是一场意外。”贾珠无奈,他平复着心绪,“殿下,我刚才着实是有些一时意气上头,这才会……莫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允礽真真要气笑了。
“阿珠要是真的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方才被我发现之时为何要跑?”他毫不留情指出了这点,“如果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一直不知此事,是否在阿珠心里就此留下无法根除的芥蒂?”
贾珠这般大的反应,还要让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那未免也太难为允礽!
他又不是笨蛋!
贾珠:“……”
他要怎么跟殿下解释清楚,他心中的芥蒂,和殿下所以为的芥蒂,应当不是一件事。
“殿下,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太子打断,殿下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贾珠,“阿珠若是心中没有任何介意,刚才为何要逃,而眼下又为何不敢直视于我?”
贾珠:“……”
他有些闪躲的眼神慢吞吞回到了太子的身上,又从那一片赤/裸的皮肤快速略过,紧紧落在了允礽的脸上,“保成,我们两人都不着片缕,这番不得体的时候,若我直视保成的身体,不是有些失礼吗?”
他说话软绵的同时,又带着些许紧绷。
像是当真如他所说只是出于礼仪的退让。
允礽:“当真如此?”
贾珠:“当真如此。”
“好。”
太子忽而这般说,他抓着贾珠的手腕往前走了几步,重新回到了刚才他正要上去的台阶处,将贾珠按倒坐在台阶上,然后在那浅水处跪下来。
贾珠惊得要站起来,“殿下!”
他如何能不觉得害怕?
他们眼下只有那一层薄薄的布料挡在这腰间的位置,除此之外两人皆是浑身赤/裸。
而他坐在台阶之上,而殿下却跪在台阶之下,正抚摸着他的小腿!
如此暧昧怪异,贾珠没反射性踢出去,已经是强行克制。
“坐着!”
太子皱眉,重新捉住贾珠的脚腕,将自己的手掌摁在上面比对那指痕。
贾珠的身体绷紧,尴尬又绝望。
他越是避免什么,太子便越是做些什么。
允礽却是仔细看着这些痕迹,都过去这么些天了,在贾珠的身上还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那只能说明当初他失控时动起手来真不留情。
“除了之前阿珠与我说的那些,我究竟还做了什么?”太子将两边都比对完,看着贾珠脚腕上的痕迹,脸色有些难看,“不许再瞒我,也不许欺骗我。”
贾珠很想提醒允礽,还抓着他的脚腕呢,可看着太子憋气郁闷的模样,他到底吞下了这句说出来后不知太子会更生气还是郁闷的话,为难地说道:“真的没有别的了,如果说难为情那自然是有的,但为此生出芥蒂本就不会。”
“可是阿珠都想远离孤了不是吗?”太子缓缓地注视着贾珠的眉眼,“就在此事发生之前,阿珠不就已经逐渐与我疏远,不想与我亲近?”
焉能知道在此事之后,阿珠是否戒备怀疑更深,更想与他分开呢?
贾珠的身体微僵。
他有想过太子发现的可能,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快。
他抿着唇,“殿下何以这么说?”
允礽的眼神凶狠,愤怒得像是一头暴躁的小兽,“阿珠是在问孤要证据?可孤有所怀疑,不需要证据。
“阿珠,我们相处这么多年,当你问出这话的时候,不就已经在印证孤的说辞?”
半晌,贾珠垂下头。
看起来有些可怜,却又沉默着。
这在太子看来,无疑是默认了他说的事情,允礽的脸色冷了下来。
半晌,贾珠抹了把脸。
随着他动作之时,那些热水从他的胳膊滑落下来,滴滴嗒嗒溅入水面。
“保成,你可曾想过,我们的关系太过亲密了些,已经到了会影响太子声誉的地步?”
听了这第一句话,太子就忍不住想皱眉。
少年的声音带着少许无奈,“尽管殿下并不在乎这些,但我会为殿下在乎。”贾珠抬起头,眼底的真诚,不含半点虚假,“我不愿殿下遭受任何人的诋毁。”
允礽沉默好一会,方才说道:“是谁在阿珠的面前嚼舌根的?”
“那殿下又为何不与我说曾有人在殿下面前说过什么,方才惹得殿下发怒?”贾珠冷静反问。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却一直没有与殿下提起来,那个时候他是觉得没有必要与殿下提起来,可现在它却成了贾珠最好的借口和理由。
他不得不如此。
如果贾珠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对此事如此敏感,也无法解释他为何在一开始就试图远离太子殿下。
喜欢并不是一件错事,可贾珠并不能坦然相告。
这或许是他做过最自私的选择。
他想要留在太子身边,想要再看着他一步步成长,想要看着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他不会让任何可能去动摇他们之间的感情。
哪怕是他的“喜欢”。
“你知道了……罢了,”太子挑眉,“这并没有什么所谓,他们身为皇宫侍卫却不能管住自己的舌头,孤都没有砍他们的脑袋,已经算是饶恕。”
他看着还要再说的贾珠,摇头。
“阿珠,此事孤本已经下了封口令,孤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但也不愿此事就此影响我们。世人看法,又能奈何?”
贾珠敛眉,“殿下,你可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允礽似笑非笑,“难道阿珠还想劝说我身为太子之尊,要承担起所谓的责任与榜样?叫底下的人看个分明?”
过了一会,贾珠苦笑着摇头。
“这不是保成。”
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在意,更不可能为此改变自己。
“这不是孤。”
允礽赞同地颔首。
他不在乎。
“那看来我与殿下的看法不能够完全一致。”贾珠叹息着说道,“还有这一桩旧事……真的无需再重谈起,我只有一个想法,”他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离完后还是莫要再喝醉酒了。”
如果贾珠是在从前任何一个时候说起此话,太子都不会这么心虚,可眼下他还握着贾珠的脚腕,不自觉搓了两下,那上面诡异的痕迹仿佛有些烫手。
太子略微尴尬,愤愤说道,“为着此事,叫孤与阿珠差点生分,着实可恨。”
挨到这个时候,贾珠总算能动动脚腕,试图抽回来未果。
他无奈说道,“殿下,别的且先不论,你要抓着我到什么时候,不觉得咱们这个姿势太奇怪了些,要是外头谁闯进来,又要传出不该有的传闻了。”
太子撒开手,嘀嘀咕咕站起身来,露出自己赤/裸光洁的胸膛,“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阿珠逃避这个做什么?”
他将贾珠不自觉地转开的脸又捏着下巴转了回来,大声逼逼。
“阿珠还说没有任何芥蒂,那往常也不会这么避开!”
贾珠很是煎熬。
太子殿下这纯洁至极的行为,却从未想过如此强迫贾珠看着自己心上人的身体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惨无人道!
贾珠不自觉看了一眼,又猛地闭上,羞恼地叫道:“殿下!”
他恼怒地朝着太子泼了水。
太子见贾珠真的要生气了,这才讪讪松开手,让阿珠能够上了台阶去。
贾珠仓皇而逃,速速地躲入屏风后,换起了自己的衣服。
太子虽然松开手让贾珠离开,可是看着他逃去屏风后的身影,眼神却逐渐变得幽深。
他并非不相信方才贾珠说的话,却也不能完全认可。
贾珠必定还有什么瞒着他,没有说清楚。
而这个事情,方是他想要远离太子的真正原因。
可阿珠既然不说,太子就无法从他的嘴中撬出答案。
阿珠的嘴巴实在是太严密了。
这些年里,他虽不曾欺瞒过他什么,可太子也偶尔有所觉,贾珠是存有自己的小秘密。人活于世间,心中有秘密也正常。可贾珠牢靠得很,许多事情入了他的耳朵,便不可能从嘴巴里说出来。
至少从方才的试探中,太子能够感觉得到,阿珠不可能是厌恶了太子,那只能说明,令他后退一步的原因还有待再查。
另外一桩事……却叫太子有些惊讶。
不知是否因为那个醉酒的意外,现在阿珠对他的接触非常敏感。
方才他不过是抓住阿珠的胳膊,就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在触碰脚腕时,更是细细密密颤抖着。
这种反应……
等太子慢吞吞从浴池里爬出来的时候,贾珠已经手忙脚乱穿戴好了衣服,正在打理着腰带。
太子拍拍手,叫来外面那些等候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的宫人们为他们侍弄起来,顺便快手快脚穿戴好服饰冠帽。
等到两人都变得人模人样之后,方才离开了东宫,重新回到课中去。
可不管是太子还是贾珠,浴池中的事情多少还是影响到了他们。
贾珠频频走神。
太子则是在与大皇子的交手中差点被挑落马下,叫允禔非常不高兴,一长枪挑到他的眼前,叫嚣着让他专心致志。
允礽慢吞吞地抓住缰绳,勾起个冷冷的微笑,“大哥,孤正想着放你一马,你却特地找上门来。”
允禔:?
在放什么屁?
大皇子完全想不到太子这句话说的不是眼下,而是在那他以为原本已经了结了的醉酒之事。
他怎么能够想到都过去小半个月了,还能够又翻出来个没解决的后续,叫他这个小肚鸡肠的太子二弟又开始翻涌起坏水来了。
贾珠察觉到自己不够专心,索性就放弃了练习射箭。
四皇子今日的射箭要求已经达到,正巴拉着靶子算自己的结果,最后有些心满意足的啪嗒啪嗒走回来。路上顺手揉了一把正在摆弄着弓箭的八弟,笑嘻嘻与五皇子炫耀。
贾珠跟在武师傅的身旁,将他今日所流露出来的缺陷默默记了下来。
他到底是不太擅长武道的。
只做强身健体之用,就已经足够。
这些演武场上的武师傅,也不会太过苛责于他。
“练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废物。”
三皇子骑着马,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勒住缰绳没忍住嘲讽了他一句。
贾珠神色淡淡,就好像没听到一样。
三皇子声音更大了一些,“贾珠,没听到我和你说话吗?”
少年这才慢吞吞抬起头,笑了起来。
“我自认并非废物,自然不知道三皇子究竟在与谁说话。若三皇子这话是与我说的,那我只能说声抱歉,我并不赞同。”
贾珠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非常随意,但那种自信的感觉刺痛了三皇子。
没有人……
在这后宫之中没有多少人能有他那样的底气,就算是皇子之中,看那七皇子八皇子孱弱的模样,就知道身体的残缺与母妃的卑微就足以成为他们的拖累。
就算贵为皇子之尊,那又如何?他们所遇到的困难险阻,也绝不比常人更少。
倘若都是兄弟手足也就罢了,偏偏在这其中,闯出了一个一点家世都没有的贾珠!
三皇子的心头是有怨气的,只是他还记得大皇子对他的提点,虽忍不住出言嘲讽了一句,到底是将更多难听的话吞了下来,恨恨不平地瞪了贾珠一眼,转身就走。
贾珠慢吞吞下了马,摸着他的坐骑。
“陈师傅,今日发生的事,就莫要与他人提起了。”贾珠略带歉意,笑了起来,“这天气燥热,人总是容易有些火气。”
武师傅笑着与他说道:“公子说得有理,您往这看,方才您射箭的时候……”
这位陈师傅非常识相,一看贾珠这么说就知道他没打算将这事闹起来,便笑着直接将话题转走了。
贾珠和三皇子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但若要说不对劲,那的确是从他被蹴球砸了脑袋后开始……三皇子难道是在记恨那个时候,太子要求他给贾珠赔礼道歉的事儿?
贾珠的记忆力非常好,如今还能想得起来那个时候,三皇子脸上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若三皇子是为此羞恼……
贾珠笑着摇了摇头,那只能说明他太过狭隘。
分明强求他道歉的人是太子,可是他却连太子也不敢记恨,反倒是将满腔的怨气都发泄在贾珠的身上,浑然不觉得自己先前做错的事情,更自持身份贵重,觉得贾珠不能与他相配。
论起度量,三皇子还是比不上五皇子。
五皇子从那天到现在遇到贾珠,都是乐呵乐呵。
根本没有将那事放在心上。
对比两个皇子的态度,贾珠忍不住摇了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他这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三皇子回去后,却是心气不顺。
三皇子身旁的太监忙劝说道:“您与那贾珠置气做什么?他不过是太子喜欢的小玩意,眼下宠着喜欢着,将来如何,那也未可知呢。”
三皇子嗤笑了声,冷冰冰地说道:“说什么胡话?没看太子一如既往地喜欢着,就算是养了七八年的狗也都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个人。”
他越是清楚这点,心里便越有不甘。
三天前,康煦帝去检查几个皇子的功课,一一考校过去,对大部分皇子皇女的回答还算满意,只在老大允禔的功课上略苦恼了一阵,到底看在他的偏门上放过了。轮到允祉的时候,他做足了准备,不论阿玛的任何提问,允祉都是对答如流,叫康煦帝很是高兴,当即奖赏了他。
能得到皇帝的赏赐,而其他的皇子没有,允祉的心中自然高兴。
就在他高兴坐下时,就听到康煦帝笑吟吟地与身旁的梁九功说道,“祉儿看起来,倒是与阿珠有些相似,都是爱读书的性子,好,挺好。”
梁九功躬身,笑了起来,“公子可是预备考科举的呢,这些年来,公子可从不忘了这想法。”
“阿珠这孩子,可真是……”康煦帝一边笑,一边摇头,“明明捷径就放在他的手边,偏他这么多年连看也是不看,保成一问,他还要恼呢。”
“这也是公子心性坚定,不然,怎会叫太子殿下这般中意?”
允祉就听着康煦帝和梁九功聊得高兴,坐在下首却是心如寒冰,如坠深渊。
方才康煦帝的夸赞就成了一文不值,这前后的对比,足以看得出来,皇帝是真的很喜欢贾珠,方才会有那样随性又自然地提起,而殿前总管这几个鬼滑头,也方才会那样吹捧贾珠。
允祉在嫉妒。
他嫉妒贾珠如此得阿玛青眼,他厌恶拿他和贾珠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