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那么一个有趣的。”
闻人蔺刻意放缓了声音,使得赵嫣能听得真切清楚。
皇帝并未留意那一瞬的眼神交锋,闻言诧异,单手按在盘坐的膝头,问道:“是谁家女子?若家世背景得当,朕可为你做主。”
所谓“家世背景得当”,便是要对方无权无势,结亲也不影响朝堂制衡。
赵嫣心知肚明,惟恐闻人蔺一张嘴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名讳来——譬如,长风公主。
反正,他总喜欢用这事儿来恫吓自己。
那短暂的沉寂,仿佛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
每一息,都是对赵嫣心态的莫大挑战。
“宴上惊鸿一瞥,又匆匆离去,是以还未来得及请教对方芳名。”
闻人蔺含着完美的浅笑,再次瞥向赵嫣,似是诚恳请教,“太子殿下可知,那是谁家女子?”
赵嫣当然知道,但她如何敢说实话?
索性抓住抛过来的话茬,语气平静道:“宴上来宾颇多,孤并未仔细留意。回头还请太傅将那女子的容貌特征描述一番,孤好命人去找寻。”
闻人蔺眼底笑意递染,直至她眼睫又不安地颤动起来,这才“嗯”了声,道:“有劳殿下。”
如此一来,总算将这危险的话题揭过。
皇帝大概有什么要紧事要与闻人蔺说,交待了赵嫣几句,便放她离去。
出了太极殿,因紧张而压下的五感方渐渐回笼,酸痛又漫上全身,赵嫣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潮湿的雨气,扶着流萤递来的臂膀道:“去崇文殿吧。”
因去太极殿回禀父皇耽搁了时辰,赵嫣撑着酸痛的腰腹爬上崇文殿石阶时,已晚了两刻钟。
晋平侯世子裴飒歪身坐在席位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毛笔玩儿。
而周及正执着铜制香压,静静整理兽炉中的香灰,其一袭青衫常服,宛若窗边映着雨光的清隽修竹,没有半点的焦躁不耐。
赵嫣记得自己中药那会儿似乎听见远处有人唤周及的名字,不由有些心虚。
周及是个绝对的端正君子,一生坦荡从不撒谎,而她当时药昏了头,竟然有那么一瞬想将他拉入浑水。
招惹闻人蔺虽然是件可怕之事,但有一个好处:只要闻人蔺不想揭露春宴之事,便没有人能动得了她。这世上,能凌驾于肃王之上的人,几乎没有。
而周及呢?
他区区一个五品侍讲,只怕是不管成与不成,都会因撞破东宫秘闻而丧命。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没有牵连更多无辜之人。思及此,赵嫣定神吸气,姿态较平日多了几分认真,道:“周侍讲,孤来迟了。”
裴飒起身行礼,抬头见到赵嫣额角的虚汗,一愣:“殿下怎的脸色这般差?”
这两天的倒霉事,赵嫣实在不想再忆及。
她接过李浮递过来的帕子,于书案后艰难坐下道:“无碍,簪花宴上着凉了。”
春日渐暖,座下已撤换成进贡的薄绒波斯地毯,不如冬日的厚毯那般柔软厚实。
赵嫣跪坐,只觉小腹酸痛更甚,纵欢那处也被足踝抵得颇为难受。
一开始她尚能勉强挺直背脊,过了不到片刻,干脆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她神情恹恹地趴在案几上听讲,一宿未眠的眼皮坠重无比。
周及见赵嫣歪了身子,似是在思索什么。
他还记得老师交给他的任务,若要套话,此时的小太子精神松懈,正是最佳时机。
然,君子不趁人之危。
他迟疑了半晌,终是咽下备好的腹稿,转而道:“殿下若身体不适,可宣太医问诊后,再告假回宫歇息。”
赵嫣迟钝回神,揉了揉眼睛摇首道:“方才在太极殿前站了许久,真是一点力气也无了,让孤先在这儿养养神吧。”
周及见她面色着实惨淡,颔首应允道:“那臣继续讲解,殿下无需听,只管休憩便可。”
赵嫣知道周及是个有原则的人,既然领命来为太子授课,便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时辰,非得讲到撞钟声响为止。
但他从不用自己的原则去强求别人。
赵嫣遂枕着掌心趴在案几上,伴随着那阵平淡的讲读声阖上双眼,不稍片刻,便疲惫地坠入了幽深的梦境中。
周及见状,声音微顿,起身取了大漆衣架上晾干了的油布斗篷,轻轻披在小太子瘦弱的双肩上。
……
闻人蔺从太极殿出来,身上沾着那股浓重的降真香,令他略微不适。
候在长庆门下的张沧迎上来。他胳膊下夹着一柄纸伞,一手提着一件遮挡雨气的藏蓝斗篷,歪身给主子披上。
闻人蔺上下扫视他一眼,问:“穿新衣了?”
“嘿!王爷厉害,一眼就瞧出来了。”
张沧摸了摸自己刮得干净的铁青色下巴,嘿嘿笑道,“洗了个澡,胡子也刮净了。”
张沧回去琢磨了半宿,自己这辈子是铁了心要找婆娘过日子的,虽无法迎合王爷的喜好,但怎么着得仪容整洁,方对得起王爷的另眼相待。
他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又殷勤执伞为闻人蔺遮挡檐上滚落的积雨。
伞沿低低压在头顶,险些戳瞎眼睛。
闻人蔺忍着要将这破伞一掌掀翻的念头,抬指抵着伞沿,皱眉将其从自己眼前移开。
张沧又举伞追了上去,压低声音念叨:“快到巳时了,王爷去崇文殿见太子,别忘了带上那个……”
说罢,露出一个只可意会的神情。
崇文殿……
闻人蔺顿了步伐。
当初他接下太子太傅之职,不过是想将小太子放在眼皮下,置于股掌中,当做自己无聊时日里的一桩解谜乐趣罢了。
现今谜底已然揭开,按理说“小太子”对他而言已无任何观察的价值,这个“太子太傅”,又何须当下去?
闻人蔺思忖着得寻个时机卸了这职,将精力放在雍王身上。毕竟要成事,少不了这些弃子搅浑水。
不知不觉上了崇文殿的石阶,穿过廊庑,从半开的轩窗望去,只见周及微微躬身,正替伏案补眠的“小太子”披衣御寒。
裴飒也冷着脸,顺势伸手替她掖了掖衣角边缘。
闻人蔺若有所思,微微眯起了漆眸。
……
赵嫣昏昏沉沉醒来时,正躺在一张罗汉床上,身上盖着丝质滑软的春被。
殿内空无一人,她眨了眨迷蒙的眼,很快辨出这里是崇文殿后殿的休憩之所。
可她不是在前殿听周及讲学吗,怎的会到这里?
她揉着睡僵的脖颈起身,略一扭头,便瞧见了坐在床头椅中的闻人蔺。
轩窗半开着,依稀可见外头斜飞的雨光,闻人蔺便坐在这光中,手里执着一卷兵书翻阅。
赵嫣瞬时清醒,一些糟糕的画面涌上脑海,她不得不偷偷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物……
还好还好,衣衫齐整,裹胸也都在。
动作幅度太大,她又捂着肚子躬身,缓过那一阵绞痛。
闻人蔺听到她的动作,便从书后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