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喧嚣,豆大的雨点砸在粗陋的屋顶上,噼里啪啦,震得人耳朵生疼。
荒败的山野小村里可容不下诗情画意,阵阵凉意中,雨水顺着窗沿的缝隙渗漏进来,竟是落到了屋内。
冷凉的水珠溅洒到了姜锦的发间,冰得她骤然清醒。
她摸着脑门,惊讶抬眸,可裴临却已经垂下了眼帘,眉宇间的少年意气亦已悄悄隐入夜色。
姜锦疑心方才的眼神是自己的错觉。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模糊了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形象,想来也并不奇怪。
她从未见过裴临用刚刚那种眼神看她。
就像……陷落在美梦后的狂喜,又像是黄粱梦醒时的怔忪。
在她短暂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她与裴临聚少离多、渐行渐远,他偶尔回府,却总是回避她的目光。
像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对她。
姜锦不觉得他愧对自己,却能理解他为何有愧。
——战场上刀剑无眼,而她身中那一箭时,裴临就在身侧。或许是迟疑,又或许是旁的什么原因,身法了得的少年将军慢了一步,没能拦下。
但,愧疚与怜悯往往只相隔游丝一线。
这世上所有人里,姜锦最不愿在裴临面前露怯,所以哪怕病得起不来了,在他回来时,她也要强撑起自己来应付他。
裴临可以怜悯小猫,怜悯小狗,怜悯被雨浇蔫了的花,姜锦却绝不允许他来怜悯自己,哪怕她与他之间的沟壑渐深,而她连弥补的力气都不再有。
到后来,她也学会了回避他的眼神,不去想其中到底有什么她不能接受的意味。
所以,猛然间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裴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还真是……
姜锦没来得及神思不属太久,啪嗒——这回是豆大的雨滴直接砸在了她的后领。
她被冰得一激灵,跳着脚直接站起来了。
哪还顾得上什么前世今生?姜锦往头顶上一瞥,见床上正对的那一块屋顶并没有漏水的痕迹,才舒了一口气。
老猎户姜游过世以后,这间屋子无人居住,所以在雨季来临之前要检漏的时候,姜锦偷了懒,没管这里,只管了自己屋里遮头的瓦。
反正她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这片山村了。
上辈子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作为勤恳的老实村姑,大概是认认真真修缮了整座屋子的。
还是不能偷懒,一偷懒比上辈子还倒霉,姜锦腹诽。
她揉了揉被椅背硌得有些发麻的脸颊,正想着出去找些物什来修缮应急,忽听得身后的裴临叫住了她。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艰涩,不过比之之前破风箱般的动静还是好了许多,“雨这么大,姜娘子要去何处?”
脚步声没停,继续出去了。
没听见姜锦的回答,裴临抬头,不多时,便见身形纤瘦的姑娘抱着个篾箱子走了进来。
她的裙衫上甚至还有他的血。
她扬着头,额前的发丝规规整整地全梳了上去,露出一张不算白净的杏核脸,五官标致,怎么也称得上村头一枝花。
只不过山野中缺衣少食,纵然是美,也不免朴拙。
可那一双眼睛却在黑夜里亮得吓人,是健康的神采。
裴临微微一怔,像是不由自主地坠入了这一点不可得的光彩中。
姜锦放下篾箱,踩着叠在椅子上的木凳往上爬,余光一扫,便知裴临在打量自己。
他生在世家大族,心眼子能比她多几百个,刚捡了条命回来,多看她几眼也正常,姜锦不以为意。
她拿着翻出来的旧瓦片在屋顶漏处比划着,这才开始回答裴临方才的问题:“雨这么大,当然是要补漏了。你唇角溢血,只怕肺腑也受了伤,不好挪动。若是淋了脏雨,生了疮疡,怕是死得很快哦。”
她的尾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就像绵绵的柳丝,无风也能飘起来。
轻快到仿佛不是在破屋修顶,而是在春天的旷野里驭马前行。
“你很辛苦。”裴临忽然说。
姜锦眉峰微挑,低眸看向他:“公子仪表堂堂,想必出身世家罢,竟也看得到寻常人的辛苦,而不是嫌我一个女子窜上跳下的太粗鄙?”
裴临低笑一声,“世家大族又算什么东西,藏污纳垢的肮脏地方罢了。”
倒像是他会发出来的感慨。
姜锦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这一回,他命悬一线、流落山间,那些追杀他的杀手和刺客,其实就是他的父亲、冀州刺史裴肃亲自下令派来的。
这些事情,姜锦心里一清二楚,然而她没打算和裴临再纠缠一辈子,故而没有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