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处越多,就越了解彼此,况且徐连是很擅长骑马的,他不可能会因为害怕而颤抖,更不可能因为害怕而表现出别的情绪。
情形已经很明朗了,顾玠问的时候,声音略有顿意。
他以为徐连会否认,又或者是兜很大的圈子,再跟他回答这个问题。对方平常便是这样的性格,半年来就算胆子养大了些,也没有好多少。
飞火连慢走都不愿意了,直接停在原地,不是吃吃地上的草,就是转个圈,再打个突,马上的两人就会随着飞火的动静也产生摇晃感,身体挨着身体。初秋的风莫名卷起了点躁意。
顾玠的左手同样是抓在马鞍上的,马一跑起来,就算一开始中间门特意留了距离,也什么都不剩了。彼此的手几乎是贴在一起的,在这样的问题中,渐渐发起烫。
徐连毫无准备,在顾玠的话问出来后,头脑几乎放空了。
主人看出来了。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面皮上的绯红尽数退去,变为煞白。
顾玠看不见徐连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变化。那句“如果问题使你为难的话,可以不用回答”即刻就到了嘴边,甚至他的嘴都已经微微张开了,可在这时,徐连点了头。
幅度很小的,声音也同样的小。
“是。”
他竟然是直接就承认了,并且连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风卷着树叶刮过来,碰到徐连的头发上,凑巧就挂在上面不肯再下去了。
“我喜欢,喜欢主人。”顾玠又听到徐连说了一句话。
这时,徐连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转过身,但最终还是维持在了原状,只有那马鞍被他越抓越紧,指尖都用力到发白了。顾玠的手就在他的旁边,感觉到了他的紧绷。
飞火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吃着草又突然抬头往前面继续走起来。身体与身体的摇晃碰撞中,徐连不由顾玠说什么,兀自讲了下去。
“我知道,我的身份不配喜欢主人,可是……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只要一见到主人,我就会很开心,跟主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事情,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我也告诉过自己,不可以这样的,因为跟主人离得近,所以生出妄念,得寸进尺,但、我就是忍不住。每次我想要往后退的时候,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了,跟您再亲近一点点,我就安守本分,什么也不想,可是一点点又一点点,一次又一次,根本就是在助长我的贪念。”
“可是……”徐连讲话的声调突然变了一下,像人走在山涧中突然失脚跌了一跤的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主人怎么样,我只想永远陪在主人身边,将来您有了喜欢的人,我也可以保护他们,我会一辈子守着主人。”
顾玠这时终于听出了不对劲,他右手握着缰绳,左手碰到了徐连的脸上,指腹一团湿润。
他身体前倾,将徐连的脸朝后面撇过来了一些,对方早已哭得不成样子。看到他的时候,眼睛里又有一行泪水掉了下来,在秋风与落日里,带着惹人心颤的凄凉。
徐连根本不顾自己哭得有多厉害,只是求着他道:“主人不要赶我走,我以后都会听话,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喜欢,我什么都不会想,也不会再喜欢您。”
他哭得一团糟糕,话里又是您,又是你。
顾玠只觉得碰到那些眼泪的手似乎被刺痛了一瞬,让他将人放开些许。
可这样的动作又完全让徐连误会了,他以为自己被放弃了。喉咙里无数的话都消失了,那双透亮的眼睛里涌出了死寂的绝望与痛苦。
顾玠:“我……”
“我知道了,等会儿骑完马,我就会走。”
“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我会找一个主人看不见我的地方,一个人过完这辈子,不再给主人添烦恼。”
徐连还在哭,顾玠的手臂上被砸了不少眼泪,他看见布料已经湿了。
左手扶稳了马鞍,在不小心碰到徐连的皮肤时,眼睛下意识也看了对方的侧脸一瞬。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你走了?”
徐连垂着的脑袋因为他这句话一下子就抬了起来,要转过头的时候,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不敢看顾玠,怕在对方那里看到对自己的厌恶。他的喜欢对于顾玠来说,不仅是廉价,还是有辱对方的身份。
“主人……”但徐连还是抖着嘴唇喊了顾玠一声。
“嗯。”
徐连喊顾玠主人,后者其实很少会这样正经地应对方。
“喜欢我,是你的事情,我没有权利去干涉。只是你的这份感情太重了,我需要一些时间门来想一想。”
“想、一想?”
对于徐连来说,顾玠知道了他的感情,不责怪他,不讨厌他,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顾玠却说,他要想一想,想……什么呢?
顾玠并不知道徐连的心跳得究竟有多快,他摘下了对方头发上挂着的那片树叶,摊开手,让树叶随着风又吹远了。
问出徐连是不是喜欢自己,是因为对方的所作所为让他产生了类似的疑惑。而在知道徐连的感情后,顾玠不可能当作不知道地继续跟对方相处,当然,他更不可能赶徐连离开。
所以,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等我想好了以后,会告诉你答案的。”
胸腔内狂跳不止的心随着顾玠的话,喤啷一声落到了地上。
是跟猜测一样的回答,徐连再也忍不住地回头,略微抬起下巴去看顾玠。汇聚到一起的眼泪正好从下巴上落了下来,好像砸在了谁的衣服上,又好像是砸在了顾玠的心里。
他几乎有些失神地看着对方,从下巴,到发红的鼻子,再到被眼泪沾湿的睫毛。
狰狞的伤口就在眼睛周围,顾玠忽而用指背替徐连擦了擦眼睛边上的眼泪。
“不要哭了。”
声音比晚霞,比落日,比秋风,还要缱绻轻柔。
这一幕永远落在了徐连的眼中。
他们骑马已经有一会儿,该回宫了。
不过看着徐连哭过一场的样子,顾玠在给对方擦完眼泪后说:“扶好马鞍,我们再骑一圈。”
徐连对于顾玠的话永远都是身体更快过脑子的,两只手重新将马鞍抓得紧紧的。
下一刻,飞火就如一支离弦的箭般,在顾玠的“驾”声与马鞭的鞭笞中,飞快向前。
他们并不是在宫里,而是在郊外的一处空地,顾玠绕着空地接连跑了两圈才停。
超出常规的速度会刺激人的感官情绪,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除了眼前,再也不会想其它。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心情去哭。
徐连的马术虽然好,可被顾玠这样带着跑,还是有些紧张的。他人下意识地往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靠过去,顾玠左手几乎是将他半拥着。
等停下来,瞧见徐连只是眼睛还有些红,没有哭意了,才将马鞭交给了保怀。
“哎呦,殿下,您刚才怎么跑那么快,可吓死奴才了。”
顾玠落马对他身边伺候的宫人都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阴影,不止是保怀,御马监派来的人也是提心吊胆,要不是看见顾玠脸上神色正常,他们以为马又出问题了。
保怀说着,目光瞥到徐连的眼睛红了一圈,脸上还带着泪痕的样子,当即就误会了。
“徐公子都吓哭了?快些下来吧,我去让人打热水来,先擦把脸。”
说着,保怀就忙忙碌碌地行动了起来。
旁人不知道徐连眼泪的由来,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听到对方的话后,原本要下马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一种极端的不能见天日的想法被他人无意发现的羞愧逼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顾玠也在保怀的话后多看了徐连一眼,两人谁都没有解释什么。
他先下去了马,御马监的人已经牵住了缰绳,顾玠朝着坐在马上的人伸出了手。
“小连,下来了。”
他们骑马的时候都会穿骑马服,两人的款式差不多,可自身气质使然,顾玠总是能将所有的衣服穿出莫名的贵气来。
袖子上还有被徐连哭出来的湿痕,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仿佛将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也一起暴露了出来。
顾玠又想起徐连刚才跟他说的话,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他抬起眼皮,是徐连松开马鞍,将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但他放得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如此,那遍布的茧子就一齐在他的手指上滑过。顾玠将徐连整只手抓住了,而后将他托着从马上接了下来。
来不及说什么,保怀已经带着热水回来了。
顾玠伸手试了试水温,并不烫,才将手巾放进去绞干,复又给徐连擦了脸,将他那些泪痕尽数抹去。
他动作做得自然,保怀和徐连同时愣了愣,因为顾玠以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保怀心里只觉得,二殿下当真是越来越宠着徐公子了,而徐连则像是陷入了一片酷热稠腻的沼泽中,四面八方的空气都能叫他就此窒息丧命。
顾玠擦得很仔细,到下巴的时候,还将人的头微微抬起了些,手覆在徐连的面颊上,没有留下一丝不妥。
两人的视线再次撞上时,顾玠发现徐连已经很久没有呼吸了。但对方的脸仿佛不单纯是因此而变红的,意识到了什么,他将手巾拿开,后知后觉,又将自己的手也拿开。
“擦好了。”
“谢谢殿下。”
两人的对话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就算只是很正常,又很普通的对话。
但顾玠觉得,确实有一些奇怪诞生了。很微妙的,没有办法捕捉,也没有办法明确地去指出来,但在他跟徐连之间门,又已经在发生了。
“我们回去吧。”
顾玠回身,两人先去换过了衣服,然后才坐了轿子。
徐连一向都是跟他坐一顶轿子的,在知道了对方的心意后,好像秋风也躲进轿子里跟他们一起离开了。干涩,郁燥的。
通常这个时候,顾玠会跟徐连说起一些有趣的话题,或者是看徐连累了,会让对方靠着自己的肩膀休息一会儿。细想起来,徐连会喜欢他,跟他的种种亲近的举动也存在很大关系。
顾玠不由得反省了一下自己,肩膀边被轻轻碰撞了一下,外面的路不太好走,轿子发生了颠簸,让徐连不小心碰了他一下。
如果在平时,徐连会用抱歉的语气喊他一声主人,再跟他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