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要是这河堤能修好,以后你家的田说不定还能从涝地变成良田呢,别说一两银子,十两、二十两都不能卖。”
自从沿岸百姓看到治河的希望,那些北岸大户们原本可以在南岸廉价兼并的土地,再也收不到了,别说一两银子一亩地没人卖,就是涨价涨到五六两也不成。
不光收不了廉价土地,那些为北岸大户们耕作的佃农们,也开始生出别的心思。
有的直接加入修堤队伍,多赚一份辛苦钱,比终日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还难得吃上几口白米饭的日子,宽裕多了。有的则聚集在一起,要求地主降地租,否则就不干活。
还有的甚至要求把自家南岸投寄的田地赎回来,不再给大户当佃农,自己回去种自己的地。
相较于底层农民们日益升起的希望,北岸大户地主们的脸上,则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这河堤能不能成事,还是两说,本该属于他们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和土地,却眼看着都要飞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明明是同一条河堤,南北两岸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
荆湖水寨。
梁家寨聚义堂里,荆湖各大水寨的大当家们齐齐聚在一起,还有荆庭城北岸几家有名有姓的豪绅大户家主,都赫然在列。
这实在是件稀奇事,平日里,水贼和地主之间犹如生死仇寇,最是相互看不惯,现在却因朝廷修堤坝而聚在一起,暂时结成了同盟。
大堂空地上,家丁们抬进来好几箱沉重的木箱,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帛,白花花的银子晃得水贼们眼都直了,馋得口水都要往下淌。
当地大户杨家家主冲众人抱一抱拳道:“各位英雄好汉,眼看着朝廷的堤坝要修起来了,到时候只怕大家的日子都要不好过。”
“尤其是荆湖本来就在南岸一侧,那颈口道一旦落入官府控制,诸位以后岂不是要被关起门来打狗?”
“听说荆湖这个月的水位都开始下降了。”
杨家主意味深长道:“回去做个老实巴交的渔民,每日啃着咸菜鱼干,哪有水里来去自如做无本买卖吃香喝辣来得逍遥快活?”
这话显然戳中了在座不少水寨当家的心坎,众人彼此对视交换着眼神,有人交头接耳,有人陷入沉思。
荆湖面积相当大,到处都是芦苇荡,分布着众多大大小小的水寨,大的如梁家寨,足足有五六百寨众,小的也至少有一两百来人。
整个荆湖水寨加起来,约莫有三千水匪之多。
他们各个都是水性好手,熟悉水路,仗着水纹便利,在荆州一带横行无忌,来去自如。即便被官府派出官兵打掉几个水寨,要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水寨在荆湖重新立起来。
梁家寨大当家梁渠,摸着下巴络腮胡须,朝一旁另外一个著名水寨的当家,投去一瞥。
“水圣爷,您老人家可有什么法子,化解咱这一劫?”
众人一听这个称呼,立刻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堂上第二个位置,那里端坐着一名年近六旬的老者,头发半白不白,大腹便便,两边耳垂极大,面容和善,宛如弥勒佛。
这人乃是水圣寨的当家,人尊称一声水圣爷。
相传他的祖辈是荆湖一带的主掌河神庙的祭司,后来在荆湖立寨结社,广收教众信徒,将他们家族世代当做了河神行走在人间的代言人,在附近渔民百姓心中地位极为特殊。
他身边坐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婆婆,正是那日要将几个少女献祭给河神的神婆。
荆庭城两岸一带村庄百姓要祭祀河神时,都绕不开他们,必须请水圣爷或者神婆坐镇。
水圣爷习惯性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笑眯眯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众人精神一振:“哦?怎么个说法?”
水圣爷道:“朝廷修堤坝,也是要依靠咱们荆州百姓的力量,大家想想,老百姓最怕什么?”
他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道:“当然是最怕河神发怒!”
“只要咱们把官府拦河改道会触怒河神的事散播出去,那些老百姓是相信我这个水圣爷的话,还是相信官府那群狗官的话?”
“最好还要劳动诸位水寨弟兄,趁夜摸黑在那堤上做些手脚,再死那么几个人。”
“到时候,那些去修河堤的民夫还敢继续帮着官府修堤吗?没了这么多民夫,纵使朝廷派来主持治水的大官真是传说中的禹神转世,那也是莫可奈何。”
众人一听有门,哈哈大笑交口称赞。
梁渠顿时两眼放光:“说得对啊!不愧是水圣爷爷,就照您说的办!”
※※※
没过几日,荆庭城两岸不知从哪儿开始传出流言,说有人晚上做梦,梦见河神托梦,在梦中大怒。
言及拦河是对河神大不敬,要降下神罚,惩罚所有参与修堤的人,将他们和全家人全部冲走。
正好近几日两岸修到一半的堤坝外侧,发生了一起河水渗水塌陷事故。
一个民夫图省事少系了一截缆绳,运送沙土时一不小心踩到塌陷处,脚下一滑,转眼就落入凶猛的大河之中,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就不见了踪影。
若放在往年修堤时,发生类似的失足事故多不胜数,几乎每次都要淹死大几十甚至上百人,否则百姓也不会对服徭役如此抗拒和害怕。
今年由于大部分力气活和技术活,都是由钢铁机械,还有朝廷派来的工程兵们承担,已经大大减少了普通民夫出事故的概率,民夫们渐渐不再害怕,反而对安全习以为常。
然而在如今流言四起的风口浪尖上,一起事故骤然被流言放大,民夫们口耳相传,传得有鼻子有眼,搅得众多百姓人心惶惶,就连手里干的活都犹豫了几分。
附近的村庄又开始请神婆祭拜河神,这次没人敢再用活人祭祀,但扔下水里的牲畜却只多不少。
※※※
萧青冥和江明秋等人,日日在河堤上巡视。
眼看着攻城进度一天比一天慢,一贯沉稳的江明秋都禁不住心急如焚:“流言最是难办,抓得了造谣传谣的人,却堵不住百姓的嘴,再慢下去,只怕赶不上汛期前完工。”
萧青冥抬头看一眼干旱灼热的天空,拭去额角的汗,蹙眉道:“问题恐怕还是处在那些反对修堤的人身上。”
江明秋问:“陛下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