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也看向纸上,他从没见过‘棉’字。
《宋书》前,世上都没有‘棉’,只有‘绵’,可见唐时是没有棉花的。
但此时大唐地界没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没有。要是姜沃没记错的话,棉花原本就是从印度等地传过来的,俱现代楼兰考古发现棉作物为佐证,或许唐时xīn • jiāng等地就有了棉花。
只是一直没有传到大唐,直到宋传入内地,于元明后棉花才成为了很重要的农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纺织御寒,实在是大大改善民众生活的好作物。
于姜沃本人,也实在是怀念暖和耐用的贴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认得这个棉字,问了读音,又细问了些姜沃有没有梦到这花其余的特征,就细心收起了这张纸,郑重保证一路留心。
话已说完,姜沃起身告辞。
三人一并出了亭子。
媚娘是第一回来兽苑。
她到的时候,马场上原本挑选猞猁的几个侍卫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马场旁拴着空闲下来的马,和一只只蹲坐的大猫不免技痒起来。
媚娘走去问能否让她试骑一二。
九成宫兽苑的宫人,认不全皇帝那如云后宫,只认得出媚娘不是宫女而是个后妃打扮。于是见她要骑马,便也乖乖听从,找了个驯兽倌儿教她怎么用手势来指挥猞猁,并格外给她牵出一只未长成的小猞猁。
驯兽倌儿原还想替媚娘牵马执鞭,让她只坐在马上溜达下就算了。待见媚娘上马姿势娴熟,这才撒手,退后几步。
这是媚娘第一回骑专用于围猎的马——马鞍做的与打马球时的马鞍不同,更宽大结实,正好适合一只猞猁蹲在人身后的马背上(当然豹子是蹲不下的,只能下去跑)。
媚娘骑了一圈马,适应了新的马鞍,就试着用驯兽倌儿教的手势,命令地上蹲着的猞猁跳上来。那小猞猁抖了抖耳朵,轻轻盈盈跳到媚娘背后,乖乖蹲坐在鞍上。
媚娘回头,只见这猞猁脖子上带着皮革做的颈带,颈带上还挂着铜牌,上头用朱笔写了它的编号:五十九。
姜沃等人出了亭子后,正看到媚娘在马场纵马,神色飞扬,身后还蹲着一只漂亮的猞猁。只见媚娘烟轻丽服,高髻迎风,身上石榴色间裙,随着她在马上的奔走,展如春色百绽,嗔眉笑眼,明丽无方。
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充满冲击力的美。
站在最前头的李治,甚至忍不住要眯一眯眼睛。
似乎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亮烈光彩。
媚娘数米外看到三人出了亭子,便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后妃与亲王、臣子当然是要避嫌的,主动会面不可。然一旦偶遇,晋王的亲王身份还摆在这儿,自然也该依着礼数行礼。
媚娘轻盈跳下马来,马背上的猞猁似乎还没骑够马,低头‘嗷呜’一声咬中了媚娘的衣袖一角,媚娘只好回头揉了揉它的尖耳朵,猞猁才松了口。只是依旧蹲坐在马背上,大而黑的眼睛圆睁着,耳朵竖着,上头的尖毛微微抖动,目送媚娘离开马场,来到亭子边。
姜沃离晋王近,也留心了晋王的神色。
果然在晋王的眼睛里,看到难以遮掩的惊艳与怔忪——大概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吸引,真的是命。
反正姜沃认识晋王久了,他看自己从来都是温和明煦,非常磊落平静。
来不及细想,媚娘已经到了跟前。先给晋王行过礼,因知是父皇的嫔御,晋王就侧身受礼。
而媚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晋王身上,只在崔朝面容上。
方才远远一见崔朝,媚娘已然赞叹,此时近处一观,倒叫媚娘想起幼年随父亲在川蜀之地见过的剑阁星桥,寒山雪岭之景——美人与美景一般,都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近距离观赏过刘司正等人念叨了三年的‘崔郎’,媚娘心满意足,从容告退,姜沃趁势就跟她一起走了。
走在无人的宫道上,媚娘才忍不住笑起来,与姜沃道:“果然好人物!从此后刘司正于典正她们再说起‘崔郎’,我也不算没经过见过的了!便为了这个,此次九成宫就没白来!”若不在九成宫,还在长安皇城内,媚娘出掖庭门都不方便,何况跑到兽苑去了。
姜沃见媚娘难得达成一心事,面露欢喜,也就高兴了,看着两人的影子往前走去。
兽苑中,晋王和崔朝还未离开,而是也挑起了猞猁,顺便多说说话——如今崔朝不再是他的东阁祭酒兼伴读,见面时间少了许多。
这次李治叫他进九成宫,除了请姜太史丞起卦,也算是给崔朝送行了。
两人在一间间兽笼前走过,步履散漫,心中各有一段事。
崔朝仍想着方才姜太史丞为他起卦的种种,不由感慨一声:“真是神仙人物。”晋王闻言却道:“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不合礼数的。”
崔朝一怔:“虽说姜太史丞是女子,但已拜入两位仙师门下,且由圣人钦赐官职入朝为官,素日赞她的人应当不少吧。”且就一句神仙人物,应当也不冒犯。
谁料晋王却是轻轻‘啊’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嘟囔道:“哦,原来你赞的是姜太史丞。”
崔朝纳闷:“不然还能是谁。”虽说媚娘是奔着看他来的,但崔朝远远看见来人是后妃打扮时,早就保持低头垂目的姿势,连媚娘的脸都没看清。
晋王自知失言,连忙掩过:“唉,你不知,姜太史丞虽是袁仙师亲挑的徒弟,本身又是女官出身,但到底占了个女子的缘故,许多朝臣都是有非议的。”
“至今姜太史丞都只呆在太史局做事,从来没有上过朝。”
朝廷上有常朝也有大朝会,常朝是每日参朝,是要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上朝议事,荣获每天面圣的资格,这一条姜沃自然达不到。但大朝则是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去朝上列会。
姜沃却也没能去过。
在男人们看来,女人有玄学天赋可以,圣人下旨给一个官职也勉强可以,但要一起站在朝上议事,就大可不必!
要知道如今朝上的大臣,大部分还是出自世家,跟勋贵寒门士人同列都鼻子眼睛向天看,何况是姑娘家。要不是太史局这个职位当真特殊,又有两位师父作保,只怕姜沃这官位都拿不到。
“如此吗?那当真是不公平。”崔朝在惋惜中想着,或许姜太史丞在朝中,就像曾经自己呆在崔家一般。
总是格格不入,被人‘另眼相看’。
政治是区分男女的,哪怕很多年后也是这样。姜沃深知自己现在的实力,是绝不可能跑去抗争,要什么‘都是官员,我也要上朝跟你们同列议事’的权利,哪怕这本就是她这个官位应得的权利。
可世道并不是这么讲道理——不是应该得的,就一定会得到。
因为她的性别,她要小心的保全自己小心的争取。
她的官位,就像是外头人家里绝了户,不得不立女户的无奈一样——袁李两人总要后继有人才行。要不是玄学上的天赋,其余人替代不了,这样的太史局六品官位,怎么会让给一个女人!
姜沃没有做以卵击石的挣扎,她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先把‘户’牢牢立住。
她看着地上与媚娘并肩而行的影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