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兴善寺的吉期,已经给公主算好了。”
姜沃写好,递给眼前的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并不是为自己来的,而是替姐姐城阳公主来的。
说来城阳公主也是倒霉:皇帝有把女儿嫁给功臣之家的习惯。在他看来,这是两全其美。
一来,皇帝觉得这些臣子对他都是忠心耿耿,从长辈份上,对公主自然就不会差了。
二来,公主下嫁,也给他的心腹臣子门楣增光添彩。
且皇帝每回挑女婿,还真不是对着门第就把闺女一塞,尤其是这些心爱的女儿,女婿他也都是亲自看过考察过,琢磨过跟女儿心性相配的——
比如高阳公主,二凤皇帝觉得这个女儿打小跳脱,有时还有些跋扈,那就选了房家次子房遗爱做驸马,次子不如长子身负家族重担,看着脾气也挺好。谁料房遗爱跟高阳公主闹出各玩各的事情,二凤皇帝没少头疼。
而城阳公主这里,城阳本身性子温和些,又喜欢有才有主意的少年郎,皇帝就给女儿挑了杜如晦之子杜荷——杜如晦去得早,杜荷顶门立户,自然算是个有本事有出息的少年才俊。
结果好嘛,这个还不顶上一个。
杜荷是有本事,都有本事到直接去掺和逼宫谋反事了!
参与谋反没的说,杜荷是一定留不住命的。
在他判罪之前,皇帝已经令其与公主和离。
皇帝除了对自己挑女婿的眼光产生怀疑,决定晚几年再给其余女儿定婚事外。更觉得宝贝女儿城阳公主好惨,赶着给女儿接回宫里,上九成宫自然也带了来,希望城阳离开京城,也好换个心情。
晋阳公主看了看吉期,折起来收好:“多谢姜太史丞。到时候我陪姐姐一起去兴善寺。”
杜荷,判的是秋后处斩,最终结局是身首两处。
二凤皇帝早跟韦贵妃交代过,宫里不许再提‘杜荷’这个名字,他巡幸幽州前,也让她多照料开导城阳。
韦贵妃执行下去——其实一开始设立各种‘投壶’等比试,也是拉着城阳公主来散心的。
结果有点跑偏,城阳公主一般般不太感兴趣,倒是高阳公主不亦乐乎。
韦贵妃安慰自己:行吧,都是公主。
高阳公主也来开导过城阳:“驸马吗,这个不中用了,只好换下一个了——父皇早说过要再给你找个好人家,这回好好挑挑呗。当然,你要嫌烦不嫁也行,就在宫里住着也没人敢委屈你啊。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该再挑一个,不为别的,为了出宫自在啊,你老在宫里多闷得慌不是?”
“你没看父皇这些妃嫔们,都闷成什么样了,锦衣玉食又怎么样,也不自在也出不去门。”
“我瞧着这宫里,都快成了第二个感业寺了。这不,只好设些赌斗自己找乐子。”
话虽如此说,但有人来请的时候,高阳公主还是迅速入场,加入了赌局,可谓是阐释了什么叫口嫌体正。
晋阳公主坐在高足椅上,小小少女双手托着腮,与姜沃道:“我想,姐姐也只是想给他上柱香,了断下自己的心事罢了。”
城阳公主与杜荷并非什么情根深种,生死相随。尤其是杜荷还干出这种直奔谋反去,不顾家人的事儿,也令公主烦恼痛恨,所以一句情也不曾求过,绝不为了这么个不顾自己的男人,去给父皇添堵。
只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死了,总会有触动。
偏生所有人都不提,倒是让城阳公主也只好闷在心里,就那么堵着一块。
晋阳公主常陪着姐姐一起,她看出了姐姐的心事,邀请城阳公主一起去兴善寺。
兴善寺是长安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素斋出了名的好。
晋阳公主去与正在监国的兄长央告,李治对这个妹妹一贯最没辙,只好应了。
于是晋阳公主私下来问姜沃,问的不是出门上香游玩的日子,而是,念往生咒的吉期。
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目,轻声道:“希望姐姐能够就此放下,再无挂碍。”
姜沃与她道:“公主放心,今日事我不会与人说。”
晋阳公主笑了,眼睛乌黑明亮,看上去更像是林间小鹿了:“我信得过姜太史丞——我能感觉出人的善意与恶意。所以今日我才要自己来问太史丞,我一见,就知道太史丞会真心帮我的。”
她笑道:“要不然我就会问太史丞,去兴善寺游玩的吉期了。”
善良,聪慧,善解人意——宫人都说晋阳公主是最像长孙皇后的公主,想来文德皇后便是如此吧,还有那颗惦记考虑的都是亲人,而非自己的心。
就像晋阳公主,此时一边体谅并悄悄照应着城阳姐姐的心情,一边还会担心在前朝的晋王。
“这回我与姐姐要去兴善寺,九哥还不放心,想亲自陪我们去。但他都是监国的太子了,哪里能随意离开九成宫,肯定不成的,我就与九哥说,给我们带足了人就是了。”
她与姜沃谈了片刻,说起的都是她的哥哥、姐姐,以及他们的难处。
真是,乖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晋阳公主起身:“今日事,谢过姜太史丞了。”
看晋阳公主有告辞之意,姜沃就道:“公主不必谢,我随时愿意帮助公主——若无文德皇后,我也进不得宫。”以前身的状态,要是没有进宫,没有陶姑姑悉心的照顾,估计早就没了。
“听闻今年孙神医进京后,也曾给公主扶过脉,还嘱咐过公主好些保养事。还请公主一定要放在心上。”
晋阳公主点头,也不稀奇:她从小身体弱些,身边每个人都会提醒她注意身体。
然而眼前姜太史丞还加了一句:“公主以后要是有什么不适,一定要早些说出来。我知公主体谅圣人、太子的忙累,许多时候只报喜不报忧。但,就像公主时刻惦记着亲人一样,他们也更担心公主的康健。”
很多时候,太会为别人考虑的人,往往就忽略了自己。
晋阳公主一怔。
随后眉眼间绽开笑意:“好,我知道了。”又道:“我听九哥说过,遂安夫人出宫跟着孙神医学女医事,是太史丞提出来的。”
“九哥觉得我打小体弱,便也让我身边一位宫人随着遂安夫人出去了——将来,会有越来越多女医吧。”
她与姜沃作别,步履轻盈走向已经在等着她的ru娘何夫人。
小小少女,看起来像是枝头才刚刚生出嫩芽的花朵。这样的生命,这样可爱的姑娘,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觉得世间美好。
姜沃送过晋阳公主,回屋后,看着自己新卦盘上的卦象。
这是她方才为晋阳公主起的卦。
她记得历史上的晋阳公主,是个十多岁就忽然病逝的小姑娘,皇帝为此痛心不已。就像她曾经见到卢照邻时,从相面与卦象,看出了中年病逝之兆一般,晋阳公主的卦象,少年时也有病劫。
但……却并没有姜沃想象中的那般严重。
她又用系统复核了一遍,果然,关于‘晋阳公主健康事’,骰子的点数虽然偏大,不属于‘吉’事,但也只是大几点,并非少年忽然早夭的‘大凶’之兆。
姜沃看了新卦盘许久,又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如她让太子李治拨动的一下一般,所有的铜片随之转动起来,牵一发动全身的形成了全新的卦象图。
姜沃将手指点在卦盘最心中的枢纽上,觉得心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不同于卢照邻的命格,是她在见到卢照邻之后,才出言示警努力去改变的。晋阳公主的卦象,却是在两人相见前,就已经与她所知的历史时间线不同了。
或许是因为孙神医在京中,或许是因为新的医书,或许是因为太子让妹妹身边的宫人一并出去学医……
这世上的可能性有无数种。
但无论如何,能看到一个善良且热爱生活的小姑娘,好好的在这世间,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先生请尝尝。”
太史局正堂,姜沃与孙思邈对坐,特意拿了一份点心出来。
临近九月九重阳,这是一份做成菊花状的酥饼。
孙思邈一尝就道:“这并非宫里的点心吧,我尝着倒像是兴善寺的酥饼。”
姜沃赞叹:“先生的舌头也太灵了吧。”
这确实是前两日从兴善寺回来的晋阳公主送的点心,跟宫里的味道不一样,甚至有些像艾团一样,带了些草木香气。
孙思邈捋了下雪白的胡子,一笑:“倒不是老夫舌头灵,而是刚吃过——两位公主出宫去兴善寺后,又到医馆去了一趟,看了遂安夫人,也留下了这种兴善寺特有的点心。”
姜沃不免问道:“说起晋阳公主,先生这两月为公主扶脉,情形如何呢?”
二凤皇帝对儿女们,真是满腔的父爱。就像有的家长,为了自己的事儿,不一定能拉下脸去求人,但事关儿女们,却是会未雨绸缪,不惜去拜托人。
皇帝出巡幽州前,也有很多不放心:雉奴是第一回监国,既怕他不够用心做不好,又怕他太用心,跟从前承乾一样,事事求全,再把身体折腾出什么毛病来。
毕竟雉奴原本身体就比两个哥哥弱些,秋冬也好生病。
于是皇帝临走前,还亲拜托了孙思邈,请他每月进宫,给几个儿女扶脉。
孙思邈听姜沃问起晋阳公主,便道:“依旧弱些,但并无大碍。我瞧着公主较之几年前年幼之时,已然强上许多了——早产的孩子,元气总是弱些。好在公主也渐渐长大了,算是站住了。”
此时的孩子,超过三岁是一个坎,若是超过十岁,基本就算是站住了。
姜沃也不得而知,历史上的晋阳公主,究竟是因为什么忽然急病没了的,不过,在古代,或许只是一场风寒,一次感染,身体抵抗力不够的人就扛不住。
她正在想着风寒和感染,就见孙思邈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个很珍贵的半透明琉璃瓶子,封口除了木塞外,还有油纸和泥封,封的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