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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头看,青烟袅袅,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李仙师在开炉炼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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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师徒三人一番长谈,谈的都过了公厨饭点儿。
姜沃不由觉出饿来,于是对李淳风堆起了一个分外乖巧的笑容:“师父,这个点儿去公厨必没有好饭菜了。”太史局公厨本就味道平平,每日矬子里面拔将军做的稍好些的小菜,总是早早被抢光。
李淳风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明知故问:“那能怎样?只好凑活吃罢了。”
姜沃双手合十:“请师父大慈大悲,去丹室弄几道小菜救命吧!”姜沃总共做了两套炒锅,一套就被留在李淳风的丹室里了。上回姜沃夜班,还特意进去看了一眼,好家伙,丹炉里头全是新鲜菜肉啊——反正天气已经冷下来了也不怕坏,丹炉就变成了天然金属冰柜。
李淳风继续傲娇:“要求倒多——给你煮碗面吃就不错啦,还‘几个’小菜?”
傲娇归傲娇,了却心事心情大好的李淳风还是整治了四个小菜出来。
不比姜沃厨艺一般只敢做点炒素菜,李淳风已经将炒锅用的炉火纯青,还无师自通琢磨了一道茱萸炒羊血出来,滋味又佳火候又恰到好处,连姜沃这种觉得羊血鸭血有股铁锈气,以前不爱吃的人都吃了好几块。
李淳风又让着袁师多吃,说是冬日进补暖身补血。
再看一眼姜沃,见她肤色光洁,头发乌黑,眼睛明亮——可知气血丰沛充足。这样的人,别说她天生好相貌,便是五官平平,也是极顺眼的。
李淳风看自己孩子自然是越看越好,于是想着:嗯,也不能全怪卢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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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姜沃看人,习自袁天罡,还是很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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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来几回到太史局来送诗稿,是因自己声名鹊起,算是借了三分姜太史丞的东风。又觉姜太史丞为人难得,并不以男女为界限,是真的想做知己,故而来送诗稿。
可偏生这心思不由人,最后一次有些变了。
他立刻警醒了自身:若是问心无愧便罢,若是问心有愧了,自然不能再装作没事人一样来与姜太史丞谈讲,实则是慰自己内心思绪。
必得与家中长辈说定,请长辈们提亲才算不唐突。且还得是妥当提亲,毕竟姜太史丞不光是姑娘家,有闺名需要爱护,还有官体需要慎重。
于是卢照邻出了宫门,直奔叔父家中去。
崔卢这等世家门户,在京中自有许多亲眷族人做官。
诗会之后,卢照邻声名大噪,除了正好有姜沃相人知才之事,也少不了他本家伯父就在京中做官,同僚众多,给他添了一把人气。
亲大伯在京中,分量跟父亲也差不多了。何况卢照邻深知自己父亲,因是幼子出身,素日最爱吟风弄月,只领个虚职拿俸禄,家中大小事都是听伯父的安排。
卢伯父是大理寺的官员,跟别处年底要忙死不同,大理寺年底除了整理卷宗倒是还闲些——十一月了,眼见要过年了,人要作死也得挑日子啊。
且大理寺多断大案,朝臣们都灵着呢,真要告发什么贪污的大案,也会过了年再说,不然年根下拖着没弄完,夜长梦多。
因而这日清闲轮休的卢伯父正在家看侄子的诗作,越看越美——不是他亲大爷眼,看自己孩子好,而是侄儿的诗就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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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大伯还在规划侄子将来的官路:托先帝‘洪福’,圣人的兄弟很多。但被圣人看在眼里的却不多,邓王算是比较得脸的了。让侄子先跟邓王待几年,攒一攒资历见识,将来这京中有了合适清贵的实缺,甭管是卢家还是邓王处帮衬一把,卢照邻也就能补上了。
京中的好官位可从没有虚位以待的,向来是一出缺立刻被人抢了去。便是卢照邻现在风头大盛,也没有合适的官位,还真不如去做个卢司马。
世家的绵延和生命力坚韧就在这里,代代相传,如今卢大伯作为长辈替卢照邻思量,将来卢照邻有位高一日,自然也会提携他的族人。
要是寒门子弟,自家两眼一抹黑,做官的时候但凡走错一步,什么大才也都毁了。
听闻卢照邻到了,卢大伯也是立刻就见了。
卢照邻先是按照礼数请安,之后稳了心神,先说了些家常话,请教了学问。
慢慢便谈讲到家中会不会给他定亲这件事上。
卢大伯笑道:“果然立业成家,如今你已有体面官身,自然也想着成家了。”他捋一捋胡子道:“你父亲早写信给我了,托我从京中寻访有无旧交故友家的适龄闺秀。”
邓王的封地上无世家名门,起码没有崔卢这等级别的世家,那还是在京中找吧。
在卢大伯看来:侄子出身正当人又出彩,寻常世家也不行,还得是他们五姓七望这等一流世家女才堪配——甭管二凤皇帝的《氏族志》修出来如何,这几家以及所有世家谱系内还是认他们为第一等世家的。
卢照邻听出了这个意思,险些没给愁死。
他沉思片刻,忽然起身跪了,郑重道:“侄儿有一恳求请伯父一听。”
卢照邻路上整理了无数回措辞,说出来的话很谨慎——俱是他自己一见心折,与姜太史丞再无关的。更睁眼说瞎话,表示姜太史丞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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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照邻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无论两位仙师能否准许将爱徒聘与卢家,但若是他自己就败在家族这一关,根本没有机会去问一问,那他真是不能甘心。
他打小就诗文俱佳,不但如此,还有辩才。见卢大伯默然良久,卢照邻就打叠精神准备开口发挥辩术了,想要把大伯洗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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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见眼前大伯胡子动了动,点头道:“太史局姜太史丞啊,若能成,倒也是一桩好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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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换了一口气,脸上是一半惊喜一半迷惑:“大伯同意了?!”
师徒三人吃过饭后,姜沃再次给两位师父奉茶,这次是放了柑子的果茶。
李淳风心情依旧很美,还笑着打趣一句:“师父观你这脾性也不宜嫁人的——女子出了嫁,除了公主,谁不要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丈夫?用饭的时候先捧碗盛汤,让你坐下你再坐下,便是家中有仆妇婢女,也少不得你做活——我观你可不是会伺候人的脾气。”
素日相处就能感觉到,这孩子给他们送吃送喝,学着下厨给他们炒菜,全因她是弟子,打心底里想着孝敬师父。
而并非自己是女子,就觉得该伸手做这些洒扫庖厨的活计。
更没有那种,男人是在外头做大事,不该做这些琐碎活的想法。哪怕这个男人是师父长辈,在她跟前干活,她都毫无惶恐别扭,全然一片自然。
只觉得男人炒得好菜,那就男人去做呗——方才李淳风翻炒的时候,她可只是眼巴巴摆了盘子等着吃。
李淳风心内就摇头暗笑:这孩子给人做媳妇,不得被婆婆挑剔死啊。
姜沃连忙敬茶:“师父就是师父!慧眼如炬!”
李淳风又笑了:“放心吧,卢司马的父亲并不在长安,若来人试探亲事,必是他的大伯父卢寺卿,我会替你回绝。事涉世家也好,世家这种门风有一桩好处,总不会把事情办难看了。”
姜沃不由有卢照邻一般的疑惑:“师父,您怎么觉得卢寺卿会开口呢?”她倒是觉得卢照邻若是有意,会说动邓王而不是家族。
“他们世家不是一向坚持世庶不婚吗?尤其是崔卢郑王这几家,把他们家族看的与世人都不同,常常只肯彼此通婚,寻常世家都不在他们眼里。”
姜沃此身父母早早过世,虽都是宫里出来的官身(侍卫与女官),但绝非世家。
甚至再往上此身连祖父家、外祖家都不知道——父亲家是隋末家破人亡剩下一个男儿进了军伍讨生活,母亲家亦是在她进宫为宫女后,举家因当地鼠疫而尽亡。
那真是别说世家,连家都找不到究竟是哪儿的,祖辈都无从考究,可以说是标准的浮萍之身了。
李淳风搁下茶杯:“你久在宫中,见多了帝王将相,难道还将自己,将你师父们看的轻了吗?”
任凭什么家族,不愿意多一位谶纬之师,能预兆家族祸福乃至兴亡?
卢照邻又不是大宗承宗孙,将来会做宗族之主的。用他来与太史局联姻,卢家必是愿意的。
腊月前,卢寺卿来见李淳风。
其实他原也想请见袁天罡的,但如今除了圣人谁也叫不动袁天罡,卢寺卿问过就作罢,只与李淳风相谈。
他先很是客气,婉转将求娶之意说了。
卢寺卿虽是大理寺出身,也颇审过几桩大案处置过不少人,但外在还是走的世家流,形容举止分外儒雅。
他话说的也很到位——既想结亲而不是结仇,就不带任何世家的骄矜,反而口口声声赞姜沃是两位仙师爱徒,他们卢家高攀,拿出了十足十诚恳求婚的态度。
还周到解释:“并不是我们家不懂规矩,不知请冰人上门提亲。而是仙师的高徒不同常人,总要先问过袁仙师与太史令的意思,才好惊动外人。”
又请李淳风放心,这样私下一问,绝不会传得朝上人人皆知,令姜太史丞在署衙里为难。
饶是李淳风不会应这桩婚事,但看卢家这样周全,也觉得不错。
他脸色颇平和,倒让卢寺卿却以为此事大大有戏,不由就多说了几句话:“太史令是神机通天的人物,我便不瞒您。这桩婚事不单是我们卢家老一辈的看中,更是九郎那孩子亲自求的。”
卢照邻祖父尚在,没有分家,序齿也是一大家子排行。
他在男丁里排行第九,家人都称一声九郎。
“那孩子与我说了些肺腑之言,我也就厚着老脸说给太史令听了:他只道极心疼姜太史丞的。说她本该静养在大户深闺中,不该受这些磨难。太史令,若是您二位肯许以爱徒,再不必担心孩子们间相处的不和睦,九郎是个好孩子,实在极想照顾姜太史丞的。”
“姜太史丞年幼失怙,我弟弟弟妹都是慈善人,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必会待她如亲女。”
若是换寻常人家,听男方提亲时,不在意女方幼年失双亲,反而承诺会更加疼爱,自是高兴的。
但问题是李淳风不是寻常人,他只是表面正常,内心很奇特。
他听了这番话后,平和的嘴角一滞,心里不高兴了:什么叫不该受这些磨难的?什么磨难?难道在太史局做正六品官是磨难?难道学去他与袁师一身本事是磨难?哦,在你们眼里,姑娘没有生于世家闺中,没有嫁了人去相夫教子就是受苦受难?
合着我们这里是火坑啊?
我一个太史令亲手下厨做菜给她吃是磨难,她嫁到你们家去,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伺候你们一大家子老头老太太累死累活是享福?
还九郎,我天。
既不分家,上头两层公婆,无数隔房的长辈,又有八个嫂子,以及不知多少的大姑子小姑子,那不都得我徒弟去伺候啊。
李淳风腹内已经火了。
快拉倒!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卢寺卿说完,然后在卢寺卿觉得自己说的尽善尽美,殷切望着李淳风,盼着他一口应下来这桩两全其美婚事的时候,李淳风开口了。
他冷淡如高岭之花:“不成。小徒生来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且我与袁师早算过,她十年内都是不宜婚配的。”
卢寺卿傻了。
下意识说了一句:“这……这怎么会呢,不应当吧。”
李淳风立刻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哦,原来我这太史令算的卦象,是不可信的。既如此,我请袁师亲自出来与卢寺卿分说如何?”
“只怕卢寺卿觉得袁师还不可信,那只好另请高明了。”
卢寺卿连忙否认,只道自己太惊讶,绝不是说李淳风的卦象有误。笑话,他哪怕是怀疑,也不敢‘另请高明’啊——袁李二人已经算过的事,这世上哪还有算师敢再算!
他正在茫然措辞中,又听李淳风补了一句:“此卦已过圣人耳,圣人已准小徒婚事自择。”
卢寺卿:……
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剩一句告辞可以说了。
卢照邻终究是自己又去了一回太史局。
听过大伯父带回来太史令的拒绝,卢照邻想着自己不能不来,不能不亲口问一问,是命格不合适,还是……
“我与卢司马并非一类人。”
卢照邻多么聪明,一句话,足矣。
姜沃平和地望着他,不带什么情绪的坦白问道:“卢司马前几回送我诗稿,并无此心思吧。是因为上回,我看了王绩老先生的诗,露出了几分思亲的伤感,是吗?”
卢照邻脸上一红,有些话原想深藏心中,但见她姑娘家都说的这般坦白,也就直接道:“是,我观你伤感,便觉心中难受……我想以后可令你再不这般伤感,不要再受苦楚。”
他说完后,却见对面姜太史丞报之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并不是她寻常面对人时,那种微云一样的浅笑,而是一种不同的笑容,很坚定很明亮:“卢司马,那你确实不了解我。我是很少伤感的,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开在旷野山谷里的花,你瞧着它可怜,可真将它移到花圃里,按照你要求的方式生长,那花也不会开的好。”
“卢司马觉得我在太史局做事辛苦可怜吗?我却觉得很快活。”
卢照邻怔住了:他从眼前人的笑容里,察觉出,她说的都是心底肺腑之言。
若是如此,那他的怜意,岂不是不合时宜,是让眼前人困扰受苦的事儿之一?
他眼底的缠绵思绪,像是一团渐渐被风吹散的乌云,眸中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定。
卢照邻起身深揖:“是我唐突了,这些日子,给姜太史丞添烦恼了。”
姜沃依旧坦诚道:“愿一世与卢司马为君子之交,朋友之谊。”
卢照邻直起身望着她,轻声语:“固所愿也。”
从太史局告辞前,卢照邻又道:“以后我再做了诗,会写在名刺上送与太史丞。”
名刺如名片,是一张摊开的纸,不似信函般封口,是居中传递人也能看到内容的光明正大之物。
姜沃莞尔:“好,我等着看卢司马的新作。”又关心了一句道:“过去大半月,卢司马身体如何?”
卢照邻便道已经写了信函送往孙神医的老家,便是孙老不在家乡,也会有老仆知道他去往了何地。卢照邻已经跟邓王请过了病假,一旦得知孙老的所在,就会赶了去瞧病。
“待孙老入长安,我再来告知姜太史丞。”
之后又安慰依旧痛失伴读空欢喜一场的小外甥:“舅舅给你带来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