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只有一根竖直的铁管,顶端挂着蓝色三角牌。
狭窄水泥路两边长满杂草和小雏菊,月季花。
没有人照顾,野花长势却很好,湿热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芬芳。在站牌后面,就是积满灰尘的一块大理石横墙,上面印着【林下山电影制作厂】的楷书字。
横墙两边都塌得差不多了,后面的制片工厂也已经完全被推倒,只余下一片混凝土块堆积的废墟。
员工宿舍只被拆除了一半,另外一半却还没有被推倒。
阳台上的挂绳还挂着衣服,这栋破烂的宿舍楼看起来似乎还有人居住的样子。
这让陈乙有些诧异。
他前两年虽然也有在寒暑假回来过两三次,但每次都是跟着父母回来,匆匆来匆匆走,也没有特意来制片厂看过。在陈乙的印象里,制片厂似乎早就彻底变成了废墟,没有人居住。
但他也不敢确定。
因为自从李棠稚死去后,陈乙再也没有仔细看过制片厂。他潜意识在逃避着仔细去看这些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逃避李棠稚已经死了的事实。
说来也很奇怪,虽然在感情上陈乙并不想承认李棠稚的死,但他的理智却非常清楚李棠稚已经死亡的事实。
感情和理智在关于李棠稚的事情上被分割成极度鲜明的正反面,却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本身就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色彩。
陈乙跨过废墟,往宿舍楼走去。
走近之后更容易发现那半栋摇摇欲坠的宿舍楼内,处处都有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走廊挂着颜色鲜艳的衣服,阳台上的盆栽土壤湿润,花叶娇艳。
在褪色的木门门边,甚至还有一个简易鞋架,上面摆着拖鞋,胶桶靴,迷彩鞋,和几双灰扑扑的毛拖鞋。
陈乙用力敲了敲门——那扇门很快便打开一条细缝,在里面门锁的位置还卡着一条铁链。
一张高颧骨的,中年男人的脸,在门缝后面盯着陈乙。
对方个子不如陈乙高,在抬起脖子仰视时,便不自觉落了下风。他的左眼戴着黑色眼罩,右边颧骨上则盘旋着一道十分狰狞可怕的伤口。
唯一露在外面的右眼双眼皮很深很明显,眼白上横布着血丝。
陈乙抿了抿唇,低声:“您好,您是制片厂的员工吗?”
“员工?”中年男人开口,声音嘶哑,“制片厂早就倒闭了,哪里来的员工?你又是谁?”
陈乙:“我是林下县的人……”
不等他把话说完,中年男人用力将门关上,陈乙甚至还听见了里面门锁反锁的清脆声音!
“你看,吃闭门羹了吧?”
软绵绵的少女嗓音里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陈乙扭过头,看见穿着蓝白间色校服的李棠稚正站在自己身边,嘴角翘起,手上还拿着那支没吃完的大菠萝冰棒。
陈乙迟疑片刻,反问:“我又在做梦了吗?”
“做梦?好吧。”李棠稚耸了耸肩,道:“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所以呢,你为什么要来制片厂?”李棠稚转过头,乌润眼眸眨也不眨的看着陈乙。
被李棠稚这样盯着,陈乙也不禁疑惑起来——对啊,自己为什么会来……会来制片厂呢?
制片厂距离林下中学很近,所以每年林下中学新生的外出活动就是去制片厂进行参观,还要写八百字观后感。
陈乙小升初的时候个子还没有开始飞速发育,但和同龄人站在一起仍旧显得要高出半截。所以每次排队,老师总是把陈乙安排在最后面。
李棠稚就不一样了;李棠稚个子小小的,又白,像个漂亮的人偶娃娃。
老师让李棠稚当领队,给她戴了一顶荷花边的小黄帽,一面红色三角旗;她挥着旗子,眼睛亮晶晶,神神气气的指挥大家往门里走。
轮到陈乙过门时,李棠稚从台阶上跳下来,跟到他身后。
她的影子就落在陈乙的影子里,陈乙往旁边站了站,于是两人的影子变成并排。
李棠稚用红旗戳陈乙后背,陈乙回过头看她,满脸疑惑:“干什么?”
李棠稚:“你好好排队,不要搞特殊,你这样站队伍都歪了!”
陈乙垂了眼,纠结:“可是我站回去的话,就踩到你影子了。”
李棠稚低头看他们挨着的影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握着红旗,出队,往前跑,黄色荷叶边的帽子被太阳光照得十分明亮。
李棠稚一边跑,一边挥着旗子,又回过头来看陈乙——这时候李棠稚已经跑到制作厂里面去了,灯光铺在她脸上,她向陈乙露出灿烂的笑脸。
她去前面指挥队伍了,陈乙一个人,重新又安静了下来。他从小就不太会和别人交流,也不擅长交朋友,李棠稚是陈乙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他们参观了照相室,剪接室,编剧室。
最后参观到放映室的时候,工作人员说刚好在调试数据,可以放一部电影给他们看。
十几个中学生坐在前排柔软的沙发上,兴奋的仰着头看大屏幕。工作人员把灯关了,整个屋子都被笼在昏暗中,只有大屏幕发出微微的蓝光,光线照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