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没有想到,就在他离开村子后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此地。彼时,村民们已然各回各家,族长退避而出,屋内只剩吴峰与其徒弟。
对于李渊的到来,吴峰并不意外。或者更准确的说,自他踏入长安那一刻便知道,李渊一定会找上门。
二人对面而坐,吴峰先开口:“多日不见,贵人安好?”
李渊意有所指:“道长既说有惊无险,自是安好。”
吴峰装作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只是让徒弟奉上瓜果茶水。李渊没用,看着旁边的棋盘说:“道长善棋?”
“闲来无事,聊以解闷罢了,顺便教教小弟子,谈不上善与不善。”
李渊对这话不置可否,又言:“不知道长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吴峰伸手相请,小弟子会意,将棋盘棋子端过来。两人表面下棋,内里却各怀心思。一局结束再开一局,就此来往数局,各有胜负。
直至夕阳西坠,李渊才缓缓放下手中棋子:“今日与道长对弈,收获颇丰。道长棋艺精湛,此前善与不善一说可见是过谦了。若有机会,真想同道长再下几局,可惜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吴峰轻笑:“贵人请。”
没有迟疑,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多余的话语,李渊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不带喜怒,微微颔首,起身离去。
等他们走远了,小弟子上前,面色着急:“师父怎么让贵人就这般走了,贵人什么也没说,这下师父要如何再伺机接近?”
吴峰抬手,瞧了眼空旷的屋舍:“小心隔墙有耳,慎言。放心,我自有分寸。他还会再来的。”
小徒弟只能将一肚子疑问全部吞下去。待得第二天,李渊果然又来了,只说前日的棋局没下完,要与吴峰接着下。数局过后,又走了。第三天再来。亦是夕阳落山之时,这回轮到吴峰先开口:“贵人明日不必再来了。”
李渊微愣。
吴峰解释说:“某来此地已有些时日,该走了。”
李渊缓缓蹙起眉头:“道长是有大才之人,可有想过入朝为官?”
“贵人面前哪敢称大才。某学艺不精,未能得先师真传,苦修多年也不过达到先师五分水准,怕是要让贵人失望了。”
先师……
李渊眸光闪动,他早已查明吴峰的身份。他的户籍是真的,非但是真的,还藏着惊喜。
吴峰原是孤儿,身在襁褓中时被智仁法师带回山上,自此一直跟在智仁法师身边,比袁天罡陪伴智仁法师的时间要长得多。智仁法师圆寂之时,亦是他守在床前为其送终,智仁法师的后事也是他亲力亲为。
这是李渊继袁天罡之后,遇见的又一个与智仁法师渊源颇深之人。而且其在智仁法师身边的资历远高于袁天罡。至于本事……李渊想到钱九陇收集来的那份奏报,端看他这些时日游历途中对他人的测算推演,便已可见一斑。即使胜不过袁天罡,当也相差不远。
据调查,智仁法师死后,吴峰便孤身在天地间行走,风餐露宿、衣着简朴。这些年里不是没有权贵富商招揽,却都没能成功。可见是个不慕名利的。既然不慕名利,金银财宝,gāo • guān厚禄自然留不住他。
好在是人就有弱点,有死穴,有在意之人或在意之事。
李渊转了转手中的棋子:“道长这些年走过的地方不少,可有如愿?”
吴峰身形顿住,抬眸看向李渊。
李渊半点不掩饰自己对他的了解:“道长不知故乡,不知父母,只知道自己是被智仁法师带回山的。近几年道长四方游历,一来是继承智仁法师遗愿,以身入世,修行助人。二来也是想查探自身来历。”
吴峰敛眉不语,算是默认了。
“道长有测算之能,以此帮助了不少人,难道不曾为自己算过?”
吴峰摇头:“贵人可知医者不自医?”
这话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已然说明一切。医者不自医,算者不自算。李渊恍然,当年智仁法师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算师可算天地万物,却算不得自身。与自身羁绊越深,测算干扰越大,越是算不准。
李渊从记忆中回神:“那道长可有想过借助官府的力量?”
吴峰眼睫微颤:“贵人的意思是……”
“叶落归根。人存于世,自然也想寻到自己的根。道长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为何会成为孤儿,是被父母所弃,还是家中遭遇变故,或者其他。此乃人之常情。”李渊看向钱九陇。
钱九陇会意,将一份资料递过去:“这是初步调查到的信息,因年代久远,许多东西不好寻,但还是查到了些线索。根据这些线索往下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吴峰眸光落在资料上,翻页的手有些微的颤抖,面上是极力遏制的激动。不是因为资料上的内容,对于身世来历,他从无执着,也不甚在意。所谓“寻根”不过是他故意造出来的假象,而此刻他知道,鱼儿上钩了。
钱九陇抬头看向吴峰,目光幽深:“朝廷会倾尽全力,为道长查清身世。”
当然是有条件的。话没有挑明,但吴峰很清楚他们的意思。
吴峰沉默良久,最后言道:“某曾答应先师,行走天下,观民生之艰,解难者之苦。某只能承诺在长安停留一年,此一年内,贵人若有需求,凡在某能力范围之内,某都可为贵人解惑。但一年后,不论调查结果如何,某都会离开。”
一年?李渊眸光闪了闪,淡淡点头。也好,一年就一年吧。一年后再说。
东宫。
听闻消息的李元吉很是松了口气,吴峰是他们特意去峨眉山查了一圈后寻到的人。唯有他追随智仁法师二十多年的资历能与袁天罡抗衡。父亲既信所谓的批言,他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吴峰上位,他们的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
李建成却一盆凉水泼了下来:“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李元吉顿住:“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单凭吴峰与智仁法师之间的关系,就能让父亲高看一眼吗?”
“那又如何?吴峰与智仁法师的渊源不过是取信父亲的基础,可你若以为单凭这点,父亲就会对其深信不疑,那就大错特错了。”
李建成轻嗤,“不要小看了父亲的戒心。当年袁天罡一出手便解除了李承乾的梦魇,这番手段都不过只是让父亲提了一句许官留京,未曾多劝。可见其心中是有疑虑的。真正让父亲相信袁天罡的,可不是那轻飘飘的一句批言。”
这点李元吉自然也明白,是因为后续种种所谓的“佐证”,是李承乾身上的诸多不寻常。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布局数月,暗中为吴峰铺路,做的那些难道……”
李建成摇头:“不够。父亲对吴峰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传信给尹德妃与张婕妤,请她们暗中协助,别处也尽量搜集信息、给予便利。但长安不比外地,这是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动作不宜太大,否则恐会弄巧成拙,所以吴峰还得自身本领站得住才行。”
想到此,李建成眸光微敛。他并非胡乱选人,挑中吴峰绝不只是因其与智仁法师的关系,还因其身负真本事。这些时日,吴峰在各地的种种事迹,并不全是他暗中操作,很大一部分是吴峰自己的功劳。
如今就看吴峰这点本事够不够大,过不过硬了。
李元吉点头:“明白。”
他转身欲要离开,却见李建成仍旧眉头深锁,不免疑道:“大哥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吴峰去过水云观。”
李元吉脚步一滞,“他是去过水云观,但这不是我们计划好的吗?找机会引父亲过去,让父亲看到吴峰的本事,在父亲心里先留个记号。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这确实是他们原先计划的第一步,但计划中并不包括后续的李承乾被掳与杨文干反兵。可说自吴峰离开水云观后的一系列发展都不在他的设想之内,且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元吉沉思:“李承乾出事时,吴峰已经离开数日。他若真有问题,将人引来当日为何不动手?为何要等那么多天?他如何确信父亲与李承乾一定会留那么多天?说来若非李承乾玩闹,执意要去挖什么土疙瘩,父亲早就回仁智宫了,哪里会发生这么多事。”
这话不对。水云观之事是窦氏余孽的手笔。即便不在水云观动手,也会在回行宫的路上,或是找别的可能。总归他们既然早有谋划,就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事后我们查过吴峰那些天的行踪,父亲只会比我们查得更深。我们没查到问题,从父亲目前的态度也可看出,定然也没查出问题。可见吴峰应该与窦氏余孽无关。大哥,你是不是想多了?”
李建成叹息:“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安。小心为上,还是再查一查吧。不管怎么样,吴峰此人,我们要用,也要防。”
“好。我听大哥的。”
甘露殿。
钱九陇回禀道:“吴峰已经入城,依照圣人的意思,安排进了早前准备好的宅邸。宅子里的仆婢都是机灵的。”
李渊轻轻点头,手指一下下敲击在桌旁吴峰的生平资料上,不再多言。
钱九陇试探道:“圣人若想考验他的本事,不如让微臣亲自派几个人去试试他?”
李渊莞尔:“不必。想知道他有多大本事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明日朕便下令,授他太史局博士之职。辛苦你走一趟,嘱咐太史令傅奕多加关照。”
钱九陇身形微震,瞬间明白了李渊的意思。
次日,任命定下,即刻在太史局内掀起轩然大波。
没多久,消息逐渐传到了外头。众人都知道太史局来了个新博士。品阶不高,却很得圣人看重,听闻还是圣人三顾茅庐请回来的。这则消息传出去,众人纷纷好奇,这位新博士到底有何等本事,竟然能让圣人亲请,不只如此,其居然还拒绝了两回。
啧啧,三顾茅庐,这是堪比诸葛孔明吗?
诸葛孔明之才谁人不知?这位新博士凭什么与他相提并论?一介游方人士,直接被提拔进太史局,还时常得到圣人召唤入宫闲话,俨然已成朝中新贵,圣人新宠,自此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