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最后还是从树上下来了,在长孙氏的帮助下下来的。嘴里骂骂咧咧,手上指指点点,声声控诉,被长孙氏眼神一横:“别太过分,见好就收。”
李承乾抿抿唇,瞄了眼脸色黑沉得宛如能滴出墨汁来的李世民:“我给阿娘面子,这回便算了。知道你抠门,赏赐我不要了,行了吧。”
撂下此话,拍拍屁股迅速溜走。回到东宫,很是舒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屁股,幸好幸好,保住了。
别看他语气强硬,心底多少是有点怵的,毕竟阿耶的脸色好吓人,从前挨打的痛还历历在目呢。可输人不输阵,就算怕他也得撑起来,绝不能让阿耶知道。否则阿耶岂不是掌握了制服他的密码,往后有点什么就来这套?
阿耶本就已经够暴力了,再暴力点,他的日子还怎么过。
不行不行,万万不行的。
另一厢,李世民的怒火在长孙氏的询问与安抚中一点点消散,他长叹一声,忍不住扶额,深感对于承乾的储君教育还是任重道远啊。
长孙氏轻笑:“他才多大,你便让他做这做那,他不反抗才怪。承乾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越是逼他,他越是厌烦。总归他对农事还算上心。我们一步步来,他喜欢耕种,便让他先搞耕种。待大一些再慢慢引导。细水长流,不急这一时。”
李世民点头:“我明白,我也没想着让他这会儿就听政,不过刚好说到话题上,多问了两句,想看看他的态度,哪知道……哎,罢了,你说得对,总归还小呢。先从他喜欢的来也好。你多看着他些。”
长孙氏应下,又问窦氏的事。
李世民轻嗤:“她虽不肯说为何要偷拐武姓之女,我大约也能猜到几分。”
长孙氏瞧着他的面色,默契意会:“吴峰?”
“吴峰让小梁给父亲留了话,又给我同大哥送了信,再跟窦三娘提点什么也不奇怪。既是与吴峰有关,八成是命理之事。或是吴峰说此女有福运能旺窦氏;或是其他,左不过那几样。”
李世民一声嗤笑,语气中满是不屑之意,“不管是哪样,以吴峰的心思,定然都是引着窦三娘来对付我们的。他啊,也就这点能耐了。不必理会。”
长孙氏微顿:“不理会?”
“理会?如何理会?若说此女运势好,承乾的运势岂非更好?窦三娘或许需要此女,但我们已有承乾,又何必多此一举?若非是运势方面,而是说此女有助于窦三娘成事……”
窦三娘要成的是什么事,二人皆知。
李世民轻笑:“窦三娘的目的与吴峰有重合,但并不完全一致。于窦三娘而言,她的目标是我与李唐,而吴峰的目标更多是承乾。
“父亲,我,大哥都收到了吴峰的批言,每一条都将矛头指向承乾,为的便是引诱我们对承乾心生忌惮,从而出手。由此可见,他对承乾的恶意有多大。那么给窦三娘留的批言,大约也是这个走向。”
说到此,李世民眼中划过一丝讥讽:“非是我看轻窦三娘,而是以她们现今的能力,不论是对付我还是李唐,又或是承乾,成功的几率都不大。吴峰如此精明,莫非不知道这点吗?
“多埋一条线,在我、大哥、父亲之外,再加一个保障或许有可能。但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譬如这个批言本就是他故意为我设的套,要的便是我知晓后有所动作呢?”
李世民握住长孙氏的手,眸光微动:“你可还记得那日承乾在药庄说的话?”
长孙氏点头。其实那日之事还有个后续。
回来后,李承乾恐弟妹他日也会被算命术士蒙骗,将这些故事说给他们听。彼时裴行俭问:“那算命的和尚会否是跟仇人一伙的,这是他们故意设的局。”
其实这点李世民也想过。之所以当时没问承乾,是因为他清楚,既然是局,那便不存在批言。批言之语乃子虚乌有。这不过是和尚假造,是局里面的一环。
承乾也是这么回答裴行俭的。
所以,吴峰的批言会否也是一个局?但看目前他的行为处事,多方留信留批言针对承乾,更像一个局。
若是局,他必不能中计。若不是局,他也无法插手。
插手?将这些女娃都抓进宫里养着,还是把她们全杀了?若只一人便罢,但这其中不知人员多少,要怎么抓怎么杀?
尤其那日,裴行俭随后又问:“若批言为真,但那个江湖人父亲没有心软,未将孩子抛弃,而是直接杀了呢?”
承乾说:“算命算命,算的是命。何为命?人生际遇,早已注定才是命。既是注定,又怎能更改?若能更改,岂不说明仍可自主?既可自主,那与注定是否矛盾?
“再者若在孩子襁褓中时杀之,命便可破,是否过于轻易?如此轻易就可破解的命又有何惧?便是今日不杀,焉知他日没有躲避之法?
“所以若命真的存在,那么在你做出决定狠心杀死儿子,自以为除了祸患的时候,你大约会发现到头来你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你当初杀的不过是替身。真正的孩子已经被夫人送出府去。
“就好比有人同你说,有朝一日你会被一个姓刘的所杀。为了保命,你先下手为强,杀了所有姓刘的。可后来发现,真正杀你的人起初并不姓刘,是之后改的刘姓。
“而他改姓的原因便是你杀光了所有姓刘的,其中有他的恩人。此后,他随恩人的姓,为恩人报仇。仍旧是你的所为、你做出的因造就了果。
“这才是命。是不可改,躲不过。你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将一步步铸就它的形成,使其成为一个完美的闭环。若是如此,不杀会不会批言反而不会出现?因为你不杀,他的恩人就不会死,他便于你无仇,也不会改姓。
“当然可能你不杀,批言还是会出现。但有没有可能其实是你临终之际被病痛折磨得太过辛苦,恳求一个姓刘的医者取一副药让你解脱呢?江湖人与儿子也是如此。你怎知不是最后江湖人死前不愿受苦求儿子给他一个痛快?
“而所谓的覆灭家族,又或许仅仅是儿子无意中发现一张藏宝图,觉得此图古怪,不予理会。但家族中人利益熏心,想要宝藏,私下前往寻宝,结果死于宝藏地的机关呢?
“若是这般,又如何能怪不得了儿子?便是没有儿子,他们这种贪念也终会在另外的事情上害死他们。时间可能来得更早也说不定。
“又或者还有没有可能是家族中人全部中了某种药物,丧失理智,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屠戮百姓,惹下滔天罪孽。儿子苦寻不到解救之法,唯有杀之以救苍生?
“亲子弑父,覆灭家族只是一个结果。但究竟是什么导向的这个结果,结果是如何产生的,命理并未言明。
“即便儿子真会造成这个结果,造成的原因不同,事情的性质也大不相同?你怎知一定是你理解的那般呢?”
李世民眼睑垂下,思索着从窦氏几个人嘴里听到的信息。
降于长安,武姓之女。
或许去岁出生且如今住在长安的武姓之女不太多,但那些去岁在长安出生,随后离开早已不在长安的呢?又或者如承乾说的一般,他们如今不姓武,是后来改的武姓呢?
他缓缓摇头。所以终归还是承乾说得对。
若事情已有苗头,自当扼杀。若事情未有任何苗头,单纯因为命理之言而动手,不可取。坚持本心,顺势而为才是正理。
至于窦三娘……
李世民鼻尖冷哼,眸光锐利。
此人必须死,窦氏必须亡!
地牢。
一人杀入,又一被击退。地上全是血迹,一桶水泼过去,流出来的满是鲜红。清扫的人都已麻木。这些天同样的情况他们经历过许多次,同样的活干了许多遍。以至于他们的心情已经从最初的震撼惊惧到现在的波澜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