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证?”
明淳帝闻言也是惊奇,身子不由前倾,看向秦王。
不但皇帝惊疑,楚王李睿何处不惊疑。
他僵硬地移动双目,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李策道:“那日儿臣回金陵城,就担忧有人会对人证不利,所有特派了一支队伍护送其中几人走了另一条路。”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不是……”
李策立刻接过他的话,轻笑了声,“不是一场火烧了吗?”
那刚刚因为太惊讶下意识就把话脱口而出的大臣顿时憋红了脸,刚刚就属他的声音突兀,这下是百口莫辩了!
“谷城驿站几天前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人,因药物麻痹,毫无挣扎迹象,其中两高一矮,有一人腿脚不便,左肢瘦弱。”
李策望着李睿缓缓道:“恰好刑部刚刚处决了几名犯人,亦是两高一矮,有人腿瘸。”
李睿眼皮抽了抽。
“秦王胡言乱语什么?刑部的犯人难不成被你私调到了谷城驿站里?”
“楚王殿下恕罪,这事要说也是我们刑部的原因。因为太后喜迎佛骨,金陵城都要食斋、禁杀生日,这些犯人已经封了案宗,到了该处死的时候,是拖延不得,所以下官们商量了一下,就打算带到旁边的谷城处置。”刑部尚书痛心疾首道:“谁知驿站竟然走水,还没到刑场犯人就没了……”
楚王才不信他们满口胡诌。
这里面虽然破绽百出,可这句话传递出来的信息还是让他十分愤怒。
李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算计他的?!
“这么说,人都还活着?”明淳帝垂下眼,盯了在地上呆若木鸡的钱知府一眼,大手一挥,沉声吩咐:“去,传他们上来,朕倒是想听听,还有什么新鲜事是朕不知道的。”
很快谷城驿站的叶驿丞带着几人跟在太监身后走进太极殿。
身形干瘦的叶驿丞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圆领袍,整个人显得犹如松柏一般沉稳干练。
他不慌不忙地叩首行礼。
“小人是谷城驿站驿丞,参见陛下!”
许多像他这样不入阶的小吏,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面见天子的一天。
若说不激动、不害怕那都是假的。
只是叶驿丞知道今日至关重要,强按下心里的胆怯,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礼,动作竟然看上去比钱知府都要镇定许多。
他只是一个小吏,本来不该站在最前面的,可他后面跟着的秦州参议乐大人、毛大人以及司狱刁大人谁也不想站前头,恨不得一个跟一个,把脑袋都藏下去。
“微臣参见陛下……”“微臣叩见陛下……”“罪臣拜见陛下……”
人各行各的礼,各喊各的话。
明淳帝把他们四人挨个打量了一番,先放过了后面个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官吏,指着最前面的叶驿丞道:“既然是在你的驿站发生的事,你先来说。”
先从最近的事问起,再说远的。
明淳帝知道陈芝麻烂谷子最是难缠,倒不如从近的事情开始处理。
“父皇……”楚王虽然不认识叶驿丞,但是能进到太极殿来的人定然是要核实身份。
倘若这人竟是那没有死的叶驿丞,那就说明在大火起来之前,他就早有准备,说不定还有时间收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抹去的痕迹。
“楚王有什么异议?”明淳帝望了过来,看着神情平静,可那双凤眸与李策有着如出一辙的锋利。
李睿顿时闭紧了嘴,连眼睫都不由垂了下来,避开皇帝的锋芒。
大概从这双眼睛,父皇就已经能证实李策确实是他的儿子无疑,他们还真是像啊……
即便李睿不想承认,可有时候看见李策的眼睛,他也有会种想要避开的冲动。
“没有。”
此刻皇帝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谁人敢在这个时候再提出异议。
叶驿丞似是不知他们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的较量,听见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就抬起头,将那日驿站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就是没有李策的人提前通知他,经历过上回秦王妃在驿站被药晕的事,叶驿丞对自己驿站屋子的角落里莫名多出了些香灰,便已经起了疑心。
“小人的驿站里摆设简单,有几张桌子、几张椅子都再清楚不过了,平白无故多出了东西,怎会不知,所以小人一直细心留意着,果不其然半夜就有七、八名蒙面的黑衣男子闯进驿站,小人仔细观察过,那些人个个身手不凡,要不是江湖游侠,要不然就是军中好手……”
皇帝没想到这个小小驿丞竟在那样的场合下,没有慌了手脚,居然还能有心情观察凶犯的特征,不由开口问道:“那依你看,他们是江湖游侠,还是军中好手?”
叶驿丞冷不丁被皇帝提问,静下来思索了片刻道:“小人以为,他们纪律分明、里应外合,不像是生性洒脱、不拘不束的游侠,倒是更像是军中之人,而且他们身上的刀都是一样的。”
“小人躲在一草房里,正好看见一个黑衣人拔刀砍锁链。”叶驿丞在身前比划了一个长度,“那刀大约两尺半长,刀身无血槽,柄身也无弧。”
叶驿丞虽不是军中人,也没有习武,可是他观察力不凡,仅是躲在一旁看了几眼,竟就注意到了这些。
而他并不知道,他嘴里的描述正是左右峰营里最常见的佩刀,齐眉刀。
“你说你躲在草房里,想必视线也不会太好,怎可能看的这样清楚,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怎么说的?”有大臣不知道是想趁机搅浑水,还是想给谁打抱不平,忍不住质疑起叶驿丞。
毕竟寻常人很难在那样危机四伏的时刻不先想着逃命,反而还留意‘刺客’长什么模样。
叶驿站没有回头看,只是对皇帝拱手道:“小人只说自己看见的事,绝无欺瞒!”
明淳帝目光在他骨瘦形销的身子上顿了顿。
其实他都知道,虽然大旻富庶,可是一些底层小吏干着没人愿意干的累活,还要被上峰层层剥削,只能领到极其微薄的俸禄,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更别说养活家人。
所以有些小官会收些贿赂贴补家用,只要数额不大的,他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看看这下面黑胖矮小的钱知府,还有后面那几个脸蛋圆乎的小官,对比起眼前这位叶驿丞,可是天差地别。
如叶驿丞这样的人,既不会因为贪图享乐而受贿,也就很难被人威逼利诱。
皇帝往龙椅上一靠,扯出左右峰营,这让他心里不悦,可话都已经听到这里,就没有只听到一半的道理。
“你继续说。”
一旁的楚王欲言又止,眼见着脸色都变得铁青了。
他身后的官员好似都听明白了,若是再由着这叶驿丞说下去,只怕还要讲出什么更具体或具有指认性的细节来……
“殿下……这、这可怎么办?”有人在楚王身后低声问,抬袖擦了擦额角落下来的冷汗。
楚王紧紧抿着唇,目光阴冷地盯着叶驿丞。
他现在也不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叶驿丞仿若不知他们的紧张,继续道:“……他们砍了小人存放菜油的锁,把油桶拖了出来,浇在了柱子上……谷城驿站经久维修,木头早已腐朽老旧,其实不用浇油也很容易烧着,一旦浇油了,那火势冲天!”
“你看着他们拖油,倒油竟也不阻止,说不定就是你自己开门揖盗,是和他们一伙的吧?”后面有人插话。
叶驿丞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嘀咕了句:“这位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小人开头说了,这些黑衣人每人身上都带了刀,那么长的刀,一刀都能砍个小人了……”
叶驿丞这干瘦的身材的确不经打,因而他话一出口,后面有人就忍不住笑了出声。
“路大人倒是长的有叶驿丞个有余,若是遇到了刺客想必会迎难而上吧。”
路大人‘呃’了声,努力收起了肚子,被同僚一番耻笑,再也不敢随意开口。
赵方在上头轻咳了两声,提醒叶驿丞不要把话题扯远了,皇帝还在这里等着呢。
叶驿丞连忙道:“他们得手后也没有离开,直到大火烧完了驿站,还到灰烬里翻看了一番,似乎是确认着什么……”
就如叶驿丞之前说的,他们纪律分明,办事有条不紊,一看就是经过了周密的计划,所以才会有事后还要复查结果这一环。
只有确认了他们想要的结果,才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李策适时开口,替不便明说的叶驿丞总结道:
“父皇,事情的经过就如叶驿丞所言,只是儿臣还要补充一句,儿臣的护卫一路跟踪,这些黑衣人竟是出自左峰营,与在另一条路,‘误杀‘了儿臣带着的人证的左峰营军,是出自同一位副统领之手。”
“左峰营是皇城禁卫,是父皇一手设立的,秦王若是要针对我,也不用把他们扯进来。”
“楚王这是哪里话,本王没有针对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无缘无故,被砍死了个证人,又险些被烧死另外个,总要追究一下是谁人的责任吧?”
“你!”
皇帝也不等他们吵起来,侧头就吩咐赵方去调左峰军的调遣名录。
什么时间什么人出了营地都是有记录,不管是出去寻欢作乐还是暗暗出去办事,怎么样也会找个适当的由头记录在册。
总之,是不能凭空就少了几个人。
只要对上时间,不难找出是哪几个人在那段时间里跑到谷城驿站放火shā • rén。
楚王眼睁睁看着赵方出去,心是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知道一旦左峰营的事情败露,那个人是不会帮他遮掩的。
可是偏偏他现在动弹不得,既不能走,也不能交代别人去做些弥补之事。
整个太极殿就好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黄金笼子,把他关在了里面。
他倏然抬起眼睛,死死盯着李策。
李策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见他凤眸尾稍略挑,似笑非笑。
张阁老说他差了不止一年、两年,而是十几年,的确实不假。
他在狡诈黑心这方面远不如李策!
“你肯说实话,很好,此事了后,朕会好好赏赐你!”皇帝虽然心里窝火,但是对着叶驿丞还算是和善。
毕竟这件事若是没人讲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左峰营竟然会背着他干这些鸡鸣狗盗之事!
实让他怒气填胸。
“谢陛下!小、小人感激不尽!”叶驿丞喜形于色,连忙叩首。
皇帝见他忽然这么高兴,忍不住暗暗蹙眉。
原来也是个贪财的?
“若陛下能帮小人重建谷城驿站,那小人真是万死不辞!”叶驿丞感动地声音都哽咽了。
户部、工部的官吏们都神情复杂。
驿站本就是朝廷负责的事,即便叶驿丞不做要求,他们也是要派人重建的,没想到叶驿丞竟然当这个是奖赏,让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皇帝心里也稍舒坦了些。
这边问完了叶驿丞这边的事,就把目光放回到秦州的几个小官吏身上。
“你们几个,说实话的话,朕不罚还奖,若是说假话的话……”
明淳帝看了眼跪地不起的钱知府,唇角勾起淡笑。
“东厂的手段应是都听过吧。”
东厂又名东缉事厂,里面有个臭名昭著的昭狱,都是些没根的人发明出来折磨人的事物,民间说,这帮太监审讯犯人倒是其次的,凌虐犯人才是重要的。
一想到东厂的威名,人包括钱知府都肉跳心惊。
“……微、微臣说!”
他们个其实和叶驿丞的情况一点也不一样。
叶驿丞本身自己又没有犯事,只是来当个证人。
可他们或多或少牵扯进了毁堤淹县、兼并田地或者勾结山匪的事情上。
这要他们说也不敢说,瞒又怕瞒不住。
秦王李策的手段他们都见识到了。
让他们活着,不就是因为他们还有这点价值。
如若没有价值,他也会很轻松乐意地看着他们被人杀死。
更何况对于番两次要将他们斩草除根的楚王,早就没有了包庇隐瞒之心。
若是真的活不了,那还不如痛快把楚王也拉下马。
一想到其中关键,他们就毫无顾忌,你一言我一言,抖了个痛快。
“曾、刘两家想要低价收买农田,恰逢连日大雨,楚王殿下的人找到我们,要微臣、要微臣瞒报水坝的情况,小人当时是负责巡视水坝之人,那日还看见毛大人领着人在挖水坝……”
乐大人说完,毛大人就颤着声音补充:“小人有罪,小人是负责修缮水坝的,可、可有人出了一百两银子让我不修反破坏,也、也也没有很大,就挖了一条小小的口子。小人也知道曾刘两家想要农田,小人以为水坝决口了,只能淹掉几块农田……”
当初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坝同时决堤后,那洪水一股脑并入黄河,竟使得黄河水疯涨冲出了河道,改变了原本的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