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过半】
更深露重,云城的街头空荡,已没有任何人走动。
街头上站岗的士兵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坐在路边打瞌睡,有的嗑着瓜子闲聊。
叶洵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口,周遭的士兵全部被叶洵调走。由于风大,他裹着黑色的披风,将整个人罩在其中,竟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
不知站了多久,夜色之中忽而有两人策马狂奔而来,到了城门前就匆忙翻身下马,满面惊恐,连滚带爬地奔来。
叶洵取下帽兜,一张儒雅俊秀的脸映上灯光,他稍稍眯眼抵御狂风,问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来人一见叶洵,恍若看到救星,爬到了叶洵的面前跪下来,赤红的双目瞪得几乎裂开,嘶声道:“世子他们中计了!”
叶洵温声道:“莫急,慢慢说来。”
“火!山涧烧起了大火,将世子他们全部困在其中烧死!那条路的前后完全被泥石堵死,无一人能够逃出来!”显然他目睹了那场人间门炼狱,也被吓得屁滚尿流,整个人都疯癫起来,“是萧家人!萧家人设下的计谋,他们一定会攻打云城的!我们……”
“不会的。”叶洵打断他的话。
与他的疯魔的模样相比,叶洵看起来极为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一样。
他知道萧矜一定会用一场大火将那些人处理干净,就像他也知道吕泽心眼多,定会留有后手,派人在后头跟着,以备自己真的中计,能最快将消息传给贾崔。
不枉他在这里等了小半时辰。
他缓声道:“萧矜不会攻打云城的。”
那人大声反驳,“他一定会!我必须要将消息快些传给将军!让将军防备起来!”
叶洵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去吧,他在芙蓉馆里。”
两人又爬回马上,撒开蹄子奔着。叶洵站在后面看,正要扬手下令时,倏尔不知从斜上方飞来两支羽箭,正中那两人的背心之处,只听远远一声嚎叫,两人在马的疾驰中翻落在地,摔得骨头尽碎,再无声息。
叶洵转头,朝着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就瞧见城门边的高墙之上,挂在木柱上的灯笼晃得厉害,底下站着梁春堰和吴成运。
两人皆着黑衣,若非那纷飞的光正好落在他们身上,还真难以发现两人。
梁春堰正在收弓,显然他是射箭之人。吴成运趴在墙头,冲叶洵招了下手,龇着牙笑。
叶洵稍稍挑眉。
他让人处理了尸体,而后上马离去,直奔叶府朝南的侧门。
叶府的周围早就围满了侍卫,里三层外三层。
事情生变,叶鼎已然察觉到不对劲。
他在书房中坐了半宿,待下人第三次来通报时,他得知叶洵仍没有回府。
多年来作恶的敏锐嗅觉,让他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他拿上了一早就备好的行礼,在两个亲卫的护送下,前往叶府南侧门。
那侧门出去之后便是树林,极为隐蔽,终年锁着并无人进出,是以那扇门的外面是没有守卫的。如今虎符在他身上,他万万不能冒险,在抛下府中的妻儿一事上更是没有半分犹豫。
他必须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保证虎符的安全。
叶鼎乘着夜色出门,往日叶府的主人,如今竟成了贼一样,长披风遮了脸,脚步匆匆,生怕被人瞧见。
行至南门,下人撬锁废了番工夫,待好不容易将多年未开的门打开时,却恍然看见门外的墙边站着一人。
夜风肆虐,他手里提的灯飞晃着,听见响动之后便徐徐抬起眉眼看来,露出个温眷的笑容,唤道:“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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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符是黄金打造的,上面雕刻着极为精细的纹理,一个手掌的大小。
这玩意儿若是只有一半,则也就值个几斤两的黄金价钱,但若是合二为一,则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兵权即王权。
此时那一半被争得头破血流的虎符,正搁在桌子上,静静地放着。
灯火并不亮堂,落在叶洵的脸上,将他温文尔雅的面容衬得有几分寒冷,他喝了一口茶,说道:“今日风真大啊。”
他并不是在自言自语,屋中还有一人,被吊起双手紧紧捆住,整个人垫着脚尖荡在房梁下,他目眦尽裂,刀子般狠毒的目光剜在叶洵身上,嘴上拴着绸布,将发出的声音捂得死死的,发不出任何声响。
叶洵又道:“在城门外等了大半时辰,在侧门又等了一刻钟,手都冻僵了。”
“不过无妨,等待恰恰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叶洵看着面前的人,说:“父亲,你知道我等着一天等了多久吗?”
叶鼎气得仿佛随时都会晕死过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叶鼎并不是什么高贵出身,他是叶家的旁系庶出,学问也不好,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叶洵和叶芹的母亲,是他的发妻。后来得聂相赏识提拔,他才走上仕途,一晃多年过去,叶鼎早就忘记被人欺辱的滋味,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吊在房梁之下。
叶洵喝了几口热茶,身体渐渐回温,僵了的手指舒缓,他缓缓说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的眼里哪有什么妻儿?不过都是可以利用抛弃的工具罢了。九岁那年,我曾亲眼看见你将母亲这样吊在屋中,一碗毒药杀死了她,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了等待。”
桌上正摆了一个碗,碗中只剩下些许乌色的汤水底子,与当年叶鼎灌在发妻口中的那碗无异,已经被灌入叶鼎的口中。
他激动地剧烈挣扎,发出无力的嘶喊,想说我是你父亲,又想说你这是大逆不道,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年芹芹才五岁,刚摔坏了脑袋,那么小那么可怜,就没了娘,你也从不曾正眼看她,甚至还想在她生命垂危之际直接放弃。”叶洵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想起当年,“她就这么高,像只小狗一样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问我,娘什么时候回来?”
“我出了这个门走在街上,我的脊梁骨根本直不起来,你知道我有多羡慕萧矜和季朔廷生于忠良之家吗?我曾设想过一万次,哪怕我生在商农之户,也比生在叶家好过万倍,叶家的孩子从一出生起,身上就是脏的,无论如何都洗刷不净。”叶洵站起身,走到叶鼎的面前,漠然的眼眸盯着他看,“为官,你残害百姓;为夫,你毒杀发妻;为父,你不闻不问,若非这些年我争做你的爪牙,为你办事,恐怕芹芹早就不知道死在某个角落之中,或是随意被你当做利用的工具嫁给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洵觉得这句话颇为可笑,“这种屁话他们都相信,我比谁都盼望着叶家的灭亡,你这种人怎么能再往上爬呢?若真叫你依附的六皇子登基,赐你高位,你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叶洵笑了笑,说:“你死了不要紧,芹芹绝不能背负着罪臣之女的骂名活着,我要让她堂堂正正地活在光明之下,脊梁骨不再受人指戳,彻底从这滩肮脏的污泥之中脱身而出。”
叶鼎拼命挣扎,晃动着绳子发出闷闷的声响,但所有挣扎都是徒劳,他眼看着儿子近在咫尺,什么都做不到。
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这个听话得像傀儡一样,只需稍稍提一嘴叶芹便什么事都愿意做的儿子,已经羽翼丰满到如斯地步。
那张温雅俊秀的皮下,包裹着是一身的疯魔白骨,他想用整个叶家,去换叶芹的一身雪白干净。
叶洵像往常一样,敛着眸低着头,于是谁也看不透他心中到底盘算着什么。
房中安静下来,叶洵许久没有说话。他等这一日实在等得太久太久,本应该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又飘散。
想了想,他好像也没有资格去责骂叶鼎如何,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是一个六亲不认,将至亲都赶尽杀绝的疯子。
“哥哥。”门外响起少女轻灵的声音。
叶洵眸光一抬,转头望向门,声音温和道:“芹芹又做噩梦了?睡不着?”
叶芹说:“就是想来找哥哥。”
叶洵看了叶鼎一眼,哄道:“那芹芹先回房去,哥哥忙完了这点事,就去找你。”
他知道叶芹一定会听话回去,因为每次他这样说,总会在晚些时候去找叶芹,从未食言。
叶洵答应了叶芹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如此,叶芹才会是个听话的孩子。
果然,叶芹的声音染上喜色:“好啊,那我等着哥哥。”
叶洵应了一声,本以为她马上就会回去,却没想到过了片刻之后,她又出口问道:“哥哥,你知道父亲在哪里吗?”
叶洵身子一僵,顿了顿才道:“应当已经在房中歇息了,你找父亲什么事?”
叶芹站在房门外几步远,看见洁白的门窗上映出的两个人影,一个负手而立,一个双手被吊在梁下。叶芹能够通过人影辨别出来,那个负手而立的是兄长,那个吊起来的人留着一把胡子,父亲也留着同样的胡子。
叶芹看着影子,过了一会儿说:“无事呀,我就是随口问问,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忙完哦,我等着你。”
“好。”一门之隔,叶洵在里面应道。
叶芹回房去了,她一个人很是无趣,便坐在门槛上,抬头往天上看,眼睛在漫天繁星之间门打转。
夜间门风凉,不一会儿就吹得她手脸都是冰的,叶洵赶过来的时候见状,对她的爪子打了两下,低低斥责她不在房中好生呆着,跑出来吹风。
打完又揣怀里捂着,偏生叶芹的爪子不安生,一下就从他怀里摸出了虎符。
“这是什么?”叶芹稀奇道:“哥哥有孩子了吗?”
“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孩子,蠢丫头。”叶洵说完,目光变得软和,对她道:“芹芹想不想当大英雄?”
“大英雄能干什么?”
“能救很多很多人。”
“救人?救谁?”叶芹问。
“你想救谁?”
“我想救哥哥。”叶芹不假思索地回答。
叶洵眸光稍怔,停顿并没有太久,他将视线撇开,笑着说:“芹芹想救谁救谁,你只需记住,你拿了这个东西,便能够救云城千千万万的人,能够救下陆书瑾,季朔廷,萧矜,乃至全天下很多很多人。”
能救很多人,但是救不了叶家人。
叶洵很熟练地欺骗着叶芹,将她带出了叶府送上马车,摸了摸她的头说:“亲手交给季朔廷,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