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花悲来之前便已让人上禀天官,但此事非同小可,天官还要回天界回禀天帝,这样一折腾,怕是要耽搁十天半月。
原本花悲已经做好了拖住黎不辞,与其大战个几天几夜的准备,谁料黎不辞竟连反抗都未曾有过,任由黎殊将那拴魂链戴在了他的颈上。
拴魂链乃是鬼界黄泉之物,此物在冥府甚是有名,不论怎样凶穷极恶的妖魔鬼怪,只要戴上了拴魂链,便会犹如傀儡般,任由摆布。
立在剑身上的花悲与花危对视一眼,见花危缓缓点头,他抬起两指向下挥了挥,便有几名白衣弟子御剑飞向院内,合力将黎不辞捆了起来。
尽管有那拴魂链的存在,那几人在靠近黎不辞时,仍是显得战战兢兢,仿佛浑身都紧紧绷着,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撒腿逃跑。
但黎不辞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过,他被捆上锁妖绳,半推半搡着推上剑身时,忽而开口唤了一声:“师父。”
他扭过头,费力地微微转动着被捆住的双手,将挂在腕间的细金链子现了出来:“生辰快乐。”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黎殊的心脏被什么狠狠揪住,莫名的钝痛由心口朝着四周缓缓蔓延开,她喉间涌上一抹酸涩:“不辞……”
原来他是为了给她买生辰礼,才从狗洞里钻出去,勘破结界,出现在这家首饰铺里。
黎殊嗓子里好像卡了一根鱼刺,每一次呼吸都针扎般的疼着,她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不知何时,眼底已是微微湿润。
她的双腿如同灌了水泥,一步步走到黎不辞身边,沉重到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颤抖的手指轻缓地贴在他灼热的掌心上,将挂在他的手腕上的细金链子取了下来。
便是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刹,蓄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止不住,蓦地从眼底滚落下来。
花危不由看的呆了呆。
黎殊不是个爱哭闹的性子,至少作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玩伴,花危就从来没见她掉过眼泪。
她从两岁的时候便开始拿剑,旁的娃娃走路都摔跤的年纪,黎殊却已经开始被黎家家主督促着练习基本功。
蹲马步一蹲就是几个时辰,顶着烈日炎炎,汗水不断从额间滴落,她的双腿亦是不住打着颤,连眼睫毛里都渗满了汗珠,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或许只要她哭上一哭,掉上两滴眼泪,黎家家主便会心软。但她从来不哭,她宁可坚持到中暑,宁可练得小腿浮肿青紫,几日几夜下不来床。
这般坚毅不屈的性子,也贯穿了黎殊接下来的人生。她的生活日复一日,练剑,修行,练剑,修行,明明寡淡而无趣,她却能无波无澜的坚持几百年。
似乎什么都无法引起黎殊的情绪波动,她天生本就薄凉,即便面对身为未婚夫的花危时,她亦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而现在,黎殊却为了那个上古魔种,落了眼泪。
“黎殊,他身无分文,若是不偷不抢,哪来的银钱给你买什么生辰礼?”花危既是错愕,又显得愤然不满,他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他是你徒弟没错,可他也是足以毁天灭地的上古魔种!”
“难道他一人的性命,在你眼中还比不过黎明苍生吗?”
又是黎明苍生。
黎殊听见这话,不禁垂下眸,混着那银线般轻坠的泪水,抿着唇低低笑了一声。
从她记事起,黎家家主便一遍遍在她耳畔重复着,天赋异禀的修仙才能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她必须把握住机会,振兴黎家嫡系,为天下苍生做出贡献。
后来进了天山拜师后,师祖又时常训诫她,她应该胸怀天下,兼济苍生。
便是此时,黎殊还记得师祖殒身前说过的话——阿黎你要记着,不论何时,天下苍生始终大于私人情爱。
如今花危又用着这般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质问她黎不辞和天下苍生谁更重要。
就好像,六界要是少了她一人,太阳就不升起了,月亮就不轮换了,一切都要被覆灭了。
尽管黎殊先前不愿承认,但被囚在无妄城的小院子里,与黎不辞度过的那段时日,是她这一生中最放肆,最开怀的时候。
她不必再时刻肩负着天下苍生的重担。
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不是担忧何处又冒出了妖怪,不是去占星殿听师祖传业授道,也不是操心天山剑修们有没有学会她教的剑式。
她被困在结界中失去灵力,便不用再一刻不停的修炼习剑,没有人会来烦她,没有人会来扰她清净,不用时时刻刻板着一张脸,摆出大师姐应该有的高冷矜贵,勉强自己融入集体。
黎殊发现食物的味道是美味的,每日种种花草,躺在榕树下的摇椅上晃一晃,睁开眼只用思考早上吃什么和晚上吃什么,这样简单而平淡的生活才是她真正喜欢想要的。
可那到底只是一场短暂而不真切的梦。
如今梦醒了,便又有一个一个的人跳出来,告诉她,她应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她应该舍弃自我,舍弃小情小爱,为黎明苍生而奉献自己的一切。
黎殊真想回答花危一句比不上,但她又清楚——她能不畏惧旁人异样的眼光,能忽视外界的流言蜚语,毫不犹豫地站在黎不辞的身后与全世界对立,完全是因为她知道黎不辞是清白的。
倘若真有一日,黎不辞杀了人,堕了魔,她仍是会毫不犹豫地与他拔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出来。
黎殊自是不愿与黎不辞走到那一步。
她沉默之际,黎不辞被人提到剑上,准备离开了。大抵他此时已是心灰意冷,可他还是不愿被她误会,轻声道:“我没有偷,没有抢……这条金链子一共八贯钱,是我去花楼里舞剑赚来的银子……”
没等他说完,白衣弟子们已是提着他飞离了院子,同着花悲渐远的身影消失了。
未尽的语声也被风吹散。
花危一路跟着黎不辞,但为了不引起黎不辞的注意,他并没有寸步不离紧跟着,像是黎不辞进了首饰铺和花楼时,他便在外头等着,也不知黎不辞在里面做什么。
此时听见黎不辞说的话,花危不禁怔了怔。
他像是在思考黎不辞话语中的真实性,还未回过神来,便见黎殊转身离开了首饰铺的后院,朝着前堂走了过去。
大抵是清楚自己今日的作为不够光彩,花危追了上去:“黎黎,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黎殊像是没听见花危的道歉,她径直走到了首饰铺的柜台前,一排一排的查看着,直至她看到了黎不辞留在那排摆放着金首饰柜台上的八贯钱。
她展开手中染血的金链子,另一只手拿起干干净净的八贯钱:“花危,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你觉得我被黎不辞蛊惑了对吗?”
花危抿了抿唇:“黎黎,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
黎殊却不愿听他多说,她打断他:“黎不辞说这条链子值八贯钱,但我从未教过他如何买卖,他也不知道世上还有银钱的存在。”
“他从结界中离开后,该是直接进了这首饰铺,挑选了这条链子,而后被掌柜告知链子需要花银钱来买。因为他没有钱,掌柜便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去花楼舞剑赚钱。”
“倘若黎不辞所言不假,这八贯钱是他舞剑赚来。你仔细瞧瞧,这银钱上并没有血,但链子上却有血,说明黎不辞是先将八贯钱放在了柜台上,取了链子后,才进到首饰铺的后院里。”
见花危沉默,黎殊知道他是认可自己这样的说法,便继续说了下去:“但这八贯钱,被存放在柜台上,而并没有被掌柜收起来。”
“这意味着,黎不辞进到首饰铺时,铺子里就没有人,只是因为他先前与掌柜说好了价钱,他又着急离开,索性直接将八贯钱放在柜台上,自己取了金链子便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察觉到了后院传来的动静,往后走了过去,碰巧看到妖怪正在shā • rén,便与妖怪打斗起来。因此他身上沾了血……”
她顿了顿:“不,也可能是在他帮首饰铺掌柜止血时,不慎迸溅到了他身上,金链子就挂在他手腕上,因此也被沾上了血。”
“你是不是又要质疑八贯钱来历的真假?”黎殊像是预判到了花危想要说的话,她微微拢手,攥住沉甸甸的八贯钱,“黎不辞说这是他从花楼舞剑赚来的银钱,你既然一路跟着他,应当看清楚了他离开了结界后,都去了何处。”
“这八贯钱到底是赚来,还是偷来抢来的,只消你去花楼问一问便知晓。”
纵使花危不愿承认,但黎殊所言的一字一句皆是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让他无法反驳。
“就算这八贯钱是他赚来的,他没偷没抢。可是黎黎,你怎能确定那后院里的人不是黎不辞动手杀害的?”
花危叹了一声:“无妄城夹在人界与修仙界之间,已是百余年没闹过妖怪了。怎么便这样巧合,黎不辞一来首饰铺,铺子里就死了人?”
黎殊闻言,攥着金链子的手指不禁紧了紧,她沉默了片刻,看向花危:“无妄城是很多年没闹过妖怪了,但师兄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来无妄城吗?”
“……”他怔了怔,眸色略显错愕,“你是说?”
花危慌忙将镇妖鼎取了出来,掌心抵在鼎上,感应着鼎内的妖气。几乎是他手掌搭上的那一瞬,他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浑身的血都朝着脚下灌去。
被关押在镇妖鼎中的鸟妖鹉鹉不见了!
他不由想起首饰铺后院里那些死相惨烈的无妄城百姓们,他们的胸膛皆被剖开,肠子和内脏散落了一地,蜿蜒的血泊将大地侵染得通红。
鹉鹉最喜欢吃人的心肝,因此它四处逃窜肆虐时,那些遭殃的无辜百姓们,都被它用尖利无比的鸟喙撕裂开了胸腔肺腑。
再一想黎不辞先前辩解时曾说过,shā • rén的妖怪长着翅膀……花危脸色有些白,他唇瓣仿佛失去血色,缓缓扭过头看向后院的方向。
原来那些人是被鹉鹉杀害,黎不辞竟真的没有说谎,他是在救人。
花危嗓音微微颤抖:“这些话,你方才为什么不说?”
黎殊垂下眸,却没有回答他。
先不说她此时说出来的话,有没有人相信。
那花悲本就因为师祖的事情对她多有偏见,倘若杀害无妄城百姓的妖怪真是鹉鹉,那鹉鹉是从花危手中逃了出去,这些人命便也会算到花危头上。
若此事没有惊动天官便也罢了,偏偏所有人都认为那些百姓是被黎不辞所害,已是上禀到了天官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