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谆谆打了个颤。
她眸光慢慢对上异色双瞳,眸底似是暗潮涌动,隐约闪烁着熠熠不明的流光。
他眼眸微垂着,视线从她的眉眼渐渐下移,好似停留在了她泛着嫣红的唇瓣上。
“谆谆……还验吗?”
黎谆谆听出了他嗓声中微哑的颤音。
她胸腔起伏着,唇齿间吐出的气息滚烫,长睫抖了抖,唇翕动,正要说什么,便听见了吞咽唾液发出的细微声响。
她循声望去,看向他的颈。
南宫导颈上有一颗淡色红痣,不偏不倚就生在喉结旁。这颗痣生得性.感冷淡,衬在皙白的皮肤上,便显得有些勾人。
黎谆谆抿唇,仰了仰头,轻易覆上了那颗淡色小痣。
唇是凉的,血是热的,南宫导感受到被唇瓣包裹住的湿热,怔了一瞬,随而将扣住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
他带着黎谆谆到了榕树下的摇椅上,椅脚微微摇曳着,嘎吱作响,傍晚的清风拂过,榕树上葳蕤的叶子也一同哗啦啦响着。
这藤编的摇椅已经在树下放了千余年。
黎谆谆记起那一年初秋,午后的风簌簌吹起榕树叶,蝉声不断,她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小憩。
剑刃裹着风凌厉刺出,在空中嗡鸣作响。伴随着‘唰唰’挥舞出的剑声,那午后的阳光被榕树叶分割成细碎的光圈,温柔地洒在她的青丝上。
那剑声一下一下挥出,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止住了动作。
一道颀长的身影落在地上,被烈日骄阳拉得很长,他离她越来越近。
伴着阵阵蝉鸣,他用着极低的嗓音,轻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师父……”
她没睁眼。
他脚步顿住,望着她美丽的面容微微出神。风簌簌吹过榕树叶,哗啦哗啦的声音传进耳中,他慢慢俯下身,直至连她呼吸出来的温热气息都清晰可闻。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湿热呼吸,她垂在躺椅上的手臂微微绷紧,指甲不禁陷进掌心里。
正当她以为他会再向前侵进一寸时,他却停住了动作,伸手轻轻撩起她凌散在额前的发丝,小心翼翼地别到了她耳后。
黎谆谆又记起了二十七年前的那个深夜。
班十七牵着她的手掌,将那抵在她颈上的匕首向下压去。
锋利的刀片又薄又轻,轻而易举割开了她的皮肤,他的动作那样快,快到她根本没时间反应,只觉得颈间一凉,便涌出了大片温热的血。
鲜妍的红迸溅到了他的手上,班十七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走向榕树下的摇椅。
死亡是一种极为无力的感觉,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量,她的四肢变得绵软无力,纵使心中百般不甘,万般不舍,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班十七将她放在了摇椅上,殷红的血色沿着藤椅的罅隙一丝丝淌落,艳丽的颜色像是绽放的血玫瑰,一路攀着藤蔓盛开。
她瞳色渐渐涣散,明明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了,却还是努力地睁大了眼,遥遥望着漆黑的夜空。
她隐约看到无边无际翻滚的黑色海浪,而后在下一瞬,便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
她从未见过南宫导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抱紧了她,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
而她什么都听不见,嗡嗡的耳鸣声占满了她的耳道,只能看见他的唇瓣一张一合。
他掉了眼泪。
她将满是鲜血的手掌颤抖着抬起,慢慢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她的手掌那样冰冷,冷到失去活人的温度。唇瓣轻轻颤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连一声告别都来不及说出口。
他的体温如此滚烫,气息一如往日那般让人安心,泪水怅然落下,坠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灼烫了她的皮肤。
或许便是那时,黎谆谆释然了一切。
她总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一个虚伪做作,精致利己,为了任务而不择手段,满口谎言的女人怎么可能值得被爱?
可执拗的她,倔强的她,浑身扎满尖刺的她,到底是遇见了一个毫无保留爱着她的人。
纵使她一身狼藉,满身尘埃,他也会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拯救她于这世间水火。
纵使她一而再,再而三欺骗他,只要她殚精竭虑的算计中,掺杂了一丝不舍,他便甘愿为此万死而不辞。
他的爱从来隐忍克制,永远包容宽宥,又像是燎原的熊熊烈火,烧不尽,息不灭。
黎谆谆想着想着,耳垂上倏而传来一阵刺痛,她回过神来,听见南宫导略有不满的嗓声:“……你在走神?”
齿关拉扯着如贝般温润的耳垂,青丝不知何时散落在藤椅上,她微微仰首,酥麻的痒意从耳廓向内一层层传递,仿佛堆积冲到了大脑。
“黎谆谆,你在想谁?”南宫导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攥住她小手的手掌游离到了她颈后,宽大的掌心没怎么用力,便轻易将她纤细的后颈握在了手中。
黎谆谆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一颤:“想你——”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却不依不饶问道:“我是谁?”
“你是……南宫导……”黎谆谆低语般的嗓声断断续续,语声未落,又重新被吞没。
霞光烧红了半边天,那一片片橘红色渲染着万籁俱寂的人间,穿透云雾的夕光倒映在她眼眸中,她扬起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黎谆谆记起了她的十八岁。
他深夜驱车带她去了海边,在无人的海岸上,她肆意撒欢奔跑着,站在被海浪冲打着的礁石上,扬声大喊着:“南宫导,我喜欢你——”
朝霞升起的那一刻,黎谆谆许下了她十八岁生日的心愿,她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看着南宫导说:“再等两年,我一定会嫁给你。”
翻涌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黑色礁石,便如此刻,足以吞没一切声音,让他们眼中仅有彼此,在藤椅上绽开一朵朵鲜妍的花。
……
晚霞褪去,日月更迭。
明月藏在云雾中,露出半个月梢来,晚风吹得榕树叶一簇簇哗啦作响,流银般的月光洒在地上的水泊里,隐隐绰绰映出相叠的影。
前一日刚刚下过雨,枝叶上的露水像是行动迟缓的蜗牛,沿着枝丫一点点向前流淌,直至汇聚成一大颗剔透的雨滴,便压着绿茵茵的榕叶坠了下去。
滴答,滴答,落进水泊里,细微的水声伴着摩挲在寂静的夜如此清晰。
……
翌日,黎谆谆是被院子里嘎吱嘎吱的压水声吵醒。昨天夜半之时下起了绵绵细雨,她从院子里的藤椅被挪到了堂屋的榻上,劲风吹打着窗棂,同着南宫导一般扰的她不得安眠。
她撑起一条手臂,透过窗户看到了院子里颀长的背影。
窗外雨后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清新芳香,隐约泛着些青草味。
他立在青砖垒砌的压水井旁,握着压手柄一下一下往下压着,水流便从铁管中的出水口流淌出来了。
青瓦屋檐时不时稀稀落落滴着雨,清晨的风打在脸上有些微凉。黎谆谆扯了扯被褥裹在身上,赤着的双臂搭在窗棂上:“你在干什么?”
隔壁院子还住着人,她昨夜自是没好意思出声,但尽管如此,她一开口便也显出几分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