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会把脸撇开,羞于承认:“没。”
“没?小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还没有。”她会这么打趣他,然后会催他快点去洗个热水澡。
“快去冲个澡,脚冷了要生病的,生病不舒服你又要不高兴。”大致是每次都会是这么说来着。
想到这里,他看见车窗倒影里的自己嘴角蓦地挑起了一点弧度。
前面驾驶位上的周何为忽然在导航的女声播报里问他:“五四,回去之后要不要回老房子看看?”
陈里一怔:“看什么?”
周何为轻笑一声,含着一点大人对小孩邀功时特有的不好意思:“问问你嘛,怕你想家。要去的话我们也把那里布置一下,沙发桌椅都换一换,那边那个电视机跟微波炉都可以淘汰了……”
“怎么可能想回去,”陈里受不了地拒绝,“那里很破,整个小区还都只住爷爷奶奶,每次从大门进去都要被他们盯一路。”鸡皮疙瘩都被盯出来。
周何为叹一口气:“哎呀。你不懂,等以后那个房子就是你的了,周叔给你买的东西也都归你,都是钱呐!”
过了五秒陈里才反应过来:“我的?……万晓呢?房产证上不是也有他的名字,他肯让出来?”
周何为哼哼:“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归你还不高兴啊?”
“你抢我乐高的时候说我是个大男人了,”陈里追问,“之前的官司妈输了,为什么他还肯把房子让出来?”
周何为心虚地看了一眼边上睡着的陈珂贤,听儿子继续道:“就他那个心眼……他要你们给他多少钱?”
“……怪不得那天妈到处翻存折。”
周何为心想:老婆,这不怪我啊,是儿子一下就猜出来了!
他把脑袋往前凑:“唉,这段路难开啊,别说话,别让我分心。”
又过快三分钟,他才听陈里在后面试探的一声:“这次的事情结束,妈妈就和他再也没关系了吧?”
“周叔,我妈以后都可以不用再见他了,对吗?”
周何为和他想起同一个人,轻声地,笃定地回答他:“不用了。以后都不用了。”
“太好了,”陈里说,“那就好。”
他重新把手背搭上自己的眼睫,从眯着的眼缝里看着副驾椅背上,陈珂贤卷着波浪卷的、柔滑的黑发。
它们曾经有快十年都是高高地盘在她的后脑上,每一绺碎发也都被束起来,只要干练和方便,不要漂亮。
为了什么而离开b市,为了什么在外独自打拼这么多年,都被她含在舌根之下,而如今终于可以抛掉那些过去,带着新到来的家人们,开开心心地回来。
他什么都知道,陈珂贤也从没刻意把这些年和万晓之间发生的事对他隐瞒过。
包括万晓卷走了他们的所有存款,离婚官司打了两年才胜诉,每个月该付给陈里的生活费他从未缴清过,包括即使是离婚以后,他的每通电话也都恶言相向,拿最毒的刀子捅她——陈里听不到具体的内容,但很早前就已经把妈妈每次挂完电话时由通红转而死白的脸色刻在了稚嫩的心底。
他把陈珂贤每一次深夜对着电脑在厨房加班时的背影、每一次妈妈的颈椎病发作时痛苦的表情,都刻在那个表面积有限的器官上,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可是也只能心疼,没能力替她疼,也没能力让她从此以后都不再疼。
在那些旁观着陈珂贤痛苦的时刻之前,陈里是没有那么恨那个人的。即使他是一个冷血残酷父亲,他也还是期待他有一天对他多说几句话。
可以已经过去那么久,明明听到的时候都还没有足够强大的记忆,他也至今都清楚记得很多年前自己问他要学费时他说的话:“问你妈要去,我没钱。我养你个费钱东西容易啊?”
那只是幼儿园的学费而已,不到一千,比不过他一件皮夹克的价格。缴费截止的最后一天,老师们叮嘱了他好多遍不要忘记问爸爸要钱,他犹豫很久才敢把那句请求说出口,他那时刚满五岁。
正因为那个他是那么弱小和年幼,所以万晓一个巴掌就能把他扇得鼻血直流,所以男人家暴自己的妻子和年迈的母亲时他甚至拦不住一个拳头。
他扇了他妈妈一个巴掌,她的眼球因为外伤而充血了半个月,他把奶奶一把搡到地上,奶奶在地上躺了很久才能在陈里的搀扶下站起来。
已经好多年了,陈里已经满了十七岁,长得很高,手臂有肌肉,能打得过万晓。可是他没有机会回到过去,站在那个狭小的客厅,挡在角落里蜷缩着的妈妈身前,告诉她“不要害怕”。陈珂贤什么时候才能从那个泥潭里永永远远地挣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