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或许她也跟最初的我一样,以为自己从手术台上下来后安然无恙就是成功、病情就会好转、日子就会恢复成往常的模样,不再有事。
虽然我已经确定了自己永远不会变成电影的主角,但看着满眼希冀的母亲,我想,如果我能让她成为传说中的电影女主,哪怕仅仅是她自己认为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叫她好好养病,我告诉她,感觉到疼痛是正常的,如果实在忍不了了,就一定要跟我说。
我的母亲躺在床铺上,身体如纸一样薄,在往日的我看来她无所不能、无坚不摧,而此刻她却如同一个刚到十八岁的小女孩一般,略带几分天真地望向我,问我:“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呢?”
我说,快了快了,等你病好了,不疼了,我们就会出院了。
在打了镇痛的药物后,母亲终于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而我则开始联系预备转院的医院,市里的也好,省会的也好,哪怕位于首都的医院,我也要拼尽全力联系上,为她最后一试。
然而我得到的答案却都是——放弃吧,晚期的病人不宜长时间的劳累奔波,不如早点回家,这之类无情的话语。
我拿到钱了,我努力过了,但最终,我却哪儿都没去,我仍旧只能让母亲睡在原先的病房里,看着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看着她每过不到两小时便痛苦地哀嚎出声,手心都被指甲抓破。
而我能做的,只有请求护士为她注射一剂又一剂的止痛药物。
我是那样想让母亲恢复往日的笑容,想让她明白她也会有逆天改命的励志时刻,但到最后,我拙劣的谎言还是被她戳穿了,她的笑容就像一张即将碎裂的白纸,“小梧,妈妈想家了……我们回家吧。”
我想,作为儿子,我是失败的。
明明她已经经受了那样大的痛苦,但没用的我却提不起自己的精神,展露不出一丝一毫的笑容,甚至还得被那样的她鼓舞。
“你看吧,还好听了我的话,要是把房子卖了,出院以后咱们住哪儿啊?”打完镇痛药后的母亲会短暂地开起玩笑,这时的她表现得就跟平日里一样,会问我学校的事、工厂的事、所有我不在她身边时,曾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
“老实说,小梧,你不在的日子,我真的觉得很孤单呢。”
“那你现在不孤单了。”
“是的是的,不过……你现在不去打工真的没问题吗?妈妈很担心手术费的来源呢。”
“都说过啦,是同学们捐赠的。”是虞冬青……捐赠的。
“……小梧,为了妈妈的病,你是不是借了很多钱啊?我跟你说啊,人活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还是诚信,捐的钱就算了,可但凡是你找别人借的钱,可一定是要还的哦……”
以前总觉得她唠叨,认为这样的她很烦,可现在我却贪恋起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因为随着镇痛剂剂量的加大,她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不多。
她不能再吃正常的饭食了,一吃就会就会导致疼痛,然后呕吐,最初她吐出来的东西还是寻常的,可到了后来,就开始变成了绿色的胃酸、胃液,她自己看着都觉得痛苦。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长时间?老实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其间辅导员来过电话,再度问了我回去上学的事,我说,不会再去了。
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学捐给我的钱也逐渐没剩多少了,我又开始向不同的人借钱,因为我知道我不能花光所有——我不想让母亲在离去之时,连将她埋葬的钱都没有。
每天的镇痛剂,是一笔小数目,刚开始是杜冷丁,后来是吗啡,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很多,她会因此出现幻觉,有时候我能听见她叫我的小名;有时候又像是她自己回到了小的时候。
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口齿不清的神经病,是那种外人见了都会嫌弃的程度。
可我却并不觉得那样的她是可悲的,因为我见过她因为疼痛而祈求神明上苍,甚至一心求死的模样。
痛的时候,她总说她不想活了,但在那那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她又抚摸着我的脸,跟我说:“妈妈还想再多看你几眼。”
其实我觉得,那时候的我也很幸福。
在我看来,只要多一天,她在我身边,我是都会这样觉得的。
在旁人看来,大概这样的生活就是地狱吧。
但如果可以,我却愿意将这地狱的时刻延展到无限的长度。
只可惜,我不是英雄,不是主角,我的母亲也不是。
一年后的春天,在微笑与苦痛中,她最后抚着我的脸颊,阖上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