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不再关切北大陆的未来以后,钟宛赤条条地扑到了床上。他深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如同刚降临人世的新生儿,肩上并无负累。但他没轻松多久,便再一次想起妹妹,也不知道吕茜跟着月神过得好不好,能不能享受到软软的床,以及美味的食物。
按理说,月神应当不会亏待圣女。钟宛抓了抓身下的被子,将自己翻了个面儿,正对着天花板。这时,那白白净净的房顶忽然成为了幻象交错的地方,他好像瞧见了妹妹正在享福,坐拥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又似乎看到妹妹正被月神剥削,和其他奴隶一样,在暴君的王国中凄凄惨惨地受苦。
每当钟宛以妹妹为中心展开一番想象,他都会陷入纠结的境地。他希望妹妹过得好,却又怕美妙的幻景蒙蔽了自己的心,浇灭了复仇的火焰,所以他只能一面祈祷吕茜不会受罪,一面在心中指责月神,将其视为无恶不作的敌人。今天他又和往常一样自我矛盾了一会儿,才挣扎着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解脱,而房门恰在此刻被敲响,他匆忙翻下床,信手扯过挂在浴室门把手上的长袍,无比潦草地将身体包裹起来。
长袍起到了遮羞的作用,前来送餐的服务生并未发觉客人只披了这么一层布在外头,将午餐放下之后,他们便鞠了个躬,推着空餐车走掉了。钟宛讪讪地刮了刮鼻梁,撩开下摆在椅子上坐定,提起筷子尝了一样放得最近的菜,紧接着,他的双眼亮起:这些东西很合他的口味,不清楚是凑巧,还是有谁刻意而为。
现在他肚子饿了,没空去思索那些人情世故,所以他选择忽略“得到照顾”的可能性,将此事认作一起巧合。后来的半小时内,他那双筷子动得迅疾,简直要晃出虚影,直到吃光跟前的所有食物,他才放下筷子,往后一倒,靠着椅背抚摩肚皮。
虽然说出来显得很可怜,但钟宛必须要承认,先前在北大陆生活的时候,自己和吕茜都不曾有过物质上的幸福。他们精神丰盈,却时常饿肚子,东大陆的孩子们平时能体验到的,对他们来讲大多算作奢侈。这也是他打算定居在东方的原因之一,他认为这一片由天时直接管理的区域十分先进,能带给人们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的双重满足。
肯定了天时的成就,也便相当于肯定了隐者的成就。钟宛舔舔嘴唇,忽然想到自己可能应该提前和首领打好关系。然而能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大概不会斤斤计较吧,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隐者并不反感他的个性。
胡乱想了半刻,钟宛就及时打住。他怕自己琢磨来琢磨去,思绪没有个尽头,再耽误了今天下午的约定。不管隐者对他的态度是好是坏,那位先生都会和和气气地对待他,他不能忽视了人家的善意。
那么,出于礼貌考虑,最好还是把自己整理得更干净一些吧?钟宛费劲地离开椅子,在穿衣镜前方转来转去,唯恐身上有哪一处没洗净,还遗留着灰尘的痕迹。不过浴室里的热水将他整个人都浇透了,他观察半晌,并未发现任何脏污,就放心地换上了一套新衣服。
隐者首次“入侵”他家的那天,打开他的衣柜看过,往后好几日,这家伙都一直在嘲笑他的穿着。他本不想在乎这种声音,却抗拒不了白捡的便宜,最终还是接受了首领为他添置的衣物,眼下在他的行李当中,已经没有他亲自选择的衣装,他翻出一件,是隐者的审美,再翻出一件,还是隐者的审美,到最后,自己也感觉好笑,便随手点了一身,照首领的想法装扮齐整。
而他不了解的是,隐者其实想通过打扮他,去满足养育另一个人的幻想,那位先生对他的特殊关照,也与兄弟“寻找替代”的行为有关。假如他预先了解到这些,那他的自尊心绝不会允许他乖乖顺从,他肯定得给首领找点儿麻烦。
……总而言之,他毫不知情地换好了新衣,坐在房中等待约定的时刻到来。在等候的间隙,服务生又来敲他的房门,他们收走了他的空碗盘,还贴心地询问他是否拥有满意的用餐体验。他想这饭菜也好吃,房间也安静,实在没什么可以挑出来的瑕疵,当即回答:“我很满意,希望明天也能如此。”
服务生们得到了他的评价,便笑着对他致谢,大概是感激他的肯定。他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突然又想起北大陆的奴隶——同样是做服务别人的工作,却只有北大陆人要对“贵族”卑躬屈膝。
和正常从事某一行业的人们比起来,奴隶们实在可怜得很。他们没有尊严,没有财产,钟宛每次想到他们的生活,都感觉心里发凉。而野心勃勃的月神想控制整块北大陆,让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所有人都成为她的奴仆,钟宛觉得,那些在自己离开时还保持着平静的地区,眼下恐怕也被古老的王国给吞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