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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戏子便与旧故人撞面,戏子半眼略瞥识得他。早一九十三岁喜丧宴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描摹全篇假道胡写的通天告,黄纸朱砂贴在亮堂正门外,手抱袈裟单脚往七层八仙桌塔连跳七蹦,面淡气平地盘腿合眼,腰板笔挺,装模作样地念经渡亡者。

戏属下九流,他倒好是假中九流,惯给活人使绊子,招摇撞骗假慈悲,和尚道士不肯选两头装,发事端比下九流不如。戏子好歹是有真功夫的真戏子,道士是半路出家的假货色。

郎中领戏子进的前堂,戏子发现不对劲。道士已经跪在左侧,新蓄长发打结散落白斑点。哭娘的戏子清晓仍不能抬头正眼看,乖顺地小步快走至道士右旁跪倒。

先生清醒了,他正端坐在正中高位,想见见昏迷些天在他的房里作妖做法的行骗人。他的亲信都在场,个个远远地埋在暗里,阴密的堂房窗用铁板钉死,透不进半点月光光。

拥挤的堂内密不透风,戏子不明白为何他背脊直麻颤悚不止。满屋的人不带半点活人的生气,身旁的假道士倒镇定却眼皮耷拉如被寒冻的静待。

寒飕的风慢拂他十指与脖颈,透青眼乌珠不受控的震颤滴溜打转圆。戏子脑子里被剥蛹抽丝似的扯出句老哭娘戏的唱词来。

词意讲的后嗣不舍逝者,生怕逝者孤独无依,商量着棒杀了生前的爱犬陪葬,烫水滚毛剥皮剔肉烧骨作灰撒逝者寿域碑前,内脏与皮肉皆做头七宴菜。

死者作恶遭一殿秦广王查探,余骨恶犬偏偏闯殿护主。人欲入轮回道,犬则赴畜牲道,十殿轮转,判其人狗经十番十六小地狱分五百年苦罚,狗入生道,人堕畜牲道。

一人一狗遭尽火炙水淹油炸石锤剔骨剥皮挖心抽筋掏肺等恶刑惩,皆由镇鬼差锁了魂魄压到十殿阎王前数罪发配入道,狗人磕头连连求饶。

一只鄙贱猢狲,一条微卑赖狗。

阎王爷仁慈,我摇尾求情,尔愿饶我走。

2

同许多人直言道过,我难中意刺目的晴天。它热光烫的我背脊发寒生痒,逼得我回想年幼被人丢进恶幼虫过冬的暖巢窝。

春日的日头总归暖哄,我从未能看清过牵着我手领我走进密林男人的脸。我甚至还深刻记得随走飘扬的缀花绣裙摆与脚上一双沾泥白布鞋,复苏蝇虫的尖嘴透过白麻袜的粗孔偷血,鼓起大块红包的难耐痛痒。

细雨过密林叶尖垂珠,颗颗坠落打湿我的发顶、背脊。我伸手探过背后,冰凉的链锁与触指的潮湿,仰面枝叶遮天隙间流露碎阳铺面的柔温,我深吸口气满腔清腐。

周边积堆的落叶残枝枯藤败花晃颤,我踩陷进烂腐松软的枝叶堆,小针扎外露的半脚背疼麻促我唤出一声:「阿叔。」

「不怕,不怕。」他顺脊抚拍,笑里轻语。

被腾空高举,面颊旁黏点潮湿的躁痒。我拍打不适的脸,通红金块斑的两翼圆虫扑飞,我怕虫儿怀毒,搂着他遒劲的侧肩怯于捕抓。

地转天旋,我眼里印入他向下探的双目。圆形绿洞越发的缩紧,我的双肩还留着他手掌外推的余力,至我砸落底部摔断腿骼手骨。

坑底满尖岩碎石,长而锋刺破我的皮肤血骨。眼前弥散血红渺飘的云雾,席卷占据我四肢百骸的非难捱剧痛。右臂被碾的粉碎瘫烂,长在我身体左侧的那条长骨配合扯裂的伤肌朝指半蹲坑岸边睥睨的人,数秒因不支而掉砸在烂泥里。

亿万的细胞目睹同类惨死的嚎啕,刺耳的悲鸣如刻碟般深刻我的记忆,它们要记住这个惯于被人原谅而理得心安选择背叛的猢狲。

敏感的触觉替代痛觉占上,我竭力掀倦垂的眼皮,忍受血流覆眼球的温热和异物入侵感,成万上千的长软黑蠕幼虫如潮缓慢地涌近。一瞬,我后背似无数冰凉坚硬的条状物贴爬。

无孔不入的凉虫受热血刺激与烫温温度所引,褪下的薄硬壳粉碎为齑粉,密麻的软细虫蠕动分泌粘稠的腐蚀汁液融掉衣裙鞋袜。侵嚼外涌的血、外露的骨,疯挤入撑大可怖的伤口,贪吞我骨血肉。

浑身酸胀与针扎,白环肉虫鼓着肥肚翻露如刃的小黑爪失措地抠刮细嫩的皮肉。我张开嘴,窒息被群虫遏在喉中,口涎不止地拼凑出吞咽。

它们顺我的食道下滑,在胃酸里仍旧欢腾活泼地钻捅出胃壁,酸液侵蚀我内里的脏器组织,始作俑者在血管里打旋渐漫游全身。我胸膛剧烈起伏急剧地呼吸意图逼出探钻鼻腔的异物,而我尚未发育完全的肺叶残破,口鼻能获取的空气稀薄。

彻底瘫软视线被侵盖的刹那,我幻想旁观者一声喟叹,感慨培养实验品的劣等无用,与试验第万次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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