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搀着他趔趄地走出了老爷大殿的门,我顺应他的指向,随他的心意而行,我不明白他要前往何方。徐萼虽然瞎了眼,指向的前方却常常有可通之路。
途径正座白鹤大帝的神像时,他停留了片刻,虔诚的投了些香火钱,托我点了三炷香插进鼎灰。守殿的见了我与徐萼,仿佛了然清晓内间的糟糕。
离别时,我确信他感受到了我不自觉的颤巍。
如他从前对我说的那句一样,徐觉扶着他跨进家门前,我未与他作别,而是祈盼他能活着,下回与我再见一面。
15
我讨厌参加别人的葬礼,尤其在那户人家院中栽植的水栀树花开的正盛时。徐觉领着我进山入院,满山路旁种的皆是水栀。
水栀子在温热湿润的南吴极好活,前年随手摘一朵白花行路时随手丢弃在路旁,来年若雨顺便能生成一株,无需两年便可开出白而香花来。
徐萼的葬礼办在水栀子初开的季节,我厌恶这种满树繁开且香气袭人的白色花朵。它白的纯净,香的清甜,却总频繁出现在送丧出殡队伍中,在唢呐锣鼓的喧嚣和亲朋好友的吵闹寒暄声中明晃晃地缀在乌发间黑衣前,毫无避讳的彰显。
无尽的灰暗和黑漆中,那几点纯白显得扎眼。那种香气无时不刻缠绕在周身,侵扰我惨淡的回忆。
我不明白为何早在三五年前徐萼就执意要种上满园的水栀,徐萼的嗅觉敏于常人,不喜味重香浓的花卉植株和夏秋恼人的虫蚊,而水栀的甜腻恰好招引来无数微小漆黑的爬虫。
栀子花的月白色花瓣内窝叠叠层层,瓣与瓣不见光的阴暗处爬满小黑虫,我摘朵半开花苞的水栀,指腹捻摸着糯软的白瓣,拨掉密麻黑虫的尸体,我捏着绿花茎甩了甩白绿的花骨,抖掉些浓香粉黄。
一路徐觉不愿主动与我搭话,我问他的话,无非是徐萼的死,戳徐觉这小孩儿的痛处。我拐着歪的套徐觉所知的、我不知的。
徐觉这孩子面上沉气,心里稚气未脱,打小由徐萼宠护着,除了学医制药配方的累劳和在教鞭的促催下偷偷抹过小娃都流过几滴的眼泪,这孩娃也没吃过大苦受过大罪,也从不哭鼻子。
他摘下蒙了山间水雾的眼镜,抬手拉袖口抹干净了镜片。我亲眼看他的眼眶里蓄的盈盈水落出了几滴泪,徐萼作为他的老师与养父,徐觉嘴上不善言,心底里认死理。
我谅解他将徐萼的死归咎于我的过失。我不大清楚我过失的具体如何,我甚至不认为我存在过失。
旁人责怪我的作恶不自知,其中不乏与我关系稍近的所谓亲友,他们不分青红的把自个的不忿与现世所受的气怨撒泄,恰好抓住我脱不了干系的事端把柄,或许这就是我的罪过。
徐家堂里的大木板桌裂满了粗缝和细密的纹裂,缝隙中塞满黑糊的药垢。是徐萼从前捡药配药捣药的地,自他幼年随爷祖学医,最先干的活就是替人分捡药草,再慢慢地按照他爷祖交代的要求,剁节块、磨末粉,再分装进满墙的药柜里供取用。
相传这木见证了几代徐家人从稚子初学至名扬一方医术精湛的良医,徐萼依偎着这木长成,如今轮转到徐萼之徒徐觉的手中。
我们之间话不投机,他缄默着进里屋内院煎药的地方烹煮了壶山野里摘炒的粗茶,端了热气腾腾的白瓷杯递上木板,请我坐木边中内凹的圆木桩子,徐家代代坐于此授后嗣分药制药的要法。而徐觉落座旁侧,小而椭圆的桩木半新不旧,质地易碎故常寻山间年少常见的死木作换。
两块木桩挨得不近不远,恰是一位先生能够教授徒儿的最好距离,不疏远不过密。徐觉坐下时刻意的弯腰将矮一截的木桩凳拉得离我远些,他不愿意多与我亲近,他不似徐萼对我抱有好意。
相反的,徐觉甚至对我饱怀恶度和愤懑。他生来性子稳沉,面上闲淡无澜,不成熟心智与杂陈的情绪藏掩在他淡薄而严实的故作镇静下。他斟了杯滚烫的热粗茶,也如徐萼似的灼而不觉,硬生生地灌进嘴里、咽下肚里,炙痛由喉腔延至胃腹。
听徐觉所言,徐萼那日强忍着肚里的倒海翻江进屋,趴倒在这板木旁,不断地呕吐、咳嗽,呕出了一滩滩散发热气和腥臭的团块状物。类似剁碎的肉糊重新胡乱粘合后的肉团,掺着酒精和胃酸混合的臭味。
园里栽植的水栀将开从花眼里飘露的甜香和透浸进厚木层层年轮中的药香苦堪堪掩盖住那股教人作呕的臭气,徐萼颠撞着回屋摊躺在榻床之上,不肯服药做挣扎,气息奄奄没能熬过几个时辰。
回光返照间,徐萼竟能直起身走下床摸到窗前,他没了眼珠瞧不见东西,推开木窗向外探。他伸出手去,夜里的寒雨滴在他的手掌心,顺着他手心深嵌的纹路溢出。长久不做活荒废的手厚茧渐薄,寒凉深沁进他的皮肤、筋骨、肉血。